傍晚，每一位到来的贵宾，不管是七十多岁走路都费劲的两朝老臣尚书大人，还是刚中了状元才官拜治书侍御史的十八岁少年郎，都会在进入太守府宴客厅时在相同的位置顿足。
然后不约而同的，不间断的，对着某一个方向发上那么一阵呆……
到现在无一例外。
我看在眼里，心里找到了平衡，也感到有丝骄傲。
这直接证明了那日的我并不是十分的失态，哪怕我流了口水，哪怕我口不择言……
……
陈馥陪侍小姐身边，而我等其余三人既不用端盘子也不用引宾客入座。
我们只用对路过此处的客人盈盈一拜，或是偶尔给想要游览院子的客人指指路。
实在是有点闲……
……
“华多华多，那位大人是什么官啊？”
“李大人，监丞，耀州通判。”
……
“那位呢那位呢？”
“张大人，翰林院修撰。”
……
“嗷嗷嗷，那位呢那位呢？”
......
华多不厌其烦的为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现代人科普......
……
等到天色微暗，宾客们也来得差不多了，大部分都未选择直接入座。
他们站立在宴厅里，左右寒暄……
时而发出很“商务”的笑声，时而端着茶杯遥遥抬手，且算是与远处的熟人打了招呼。
官职较低的年轻官员，在整个大厅之中旋转跳跃不停歇，凡是遇见官职比自己高资历比自己深的大人，就得过去恭敬的夸上一夸……
而来得较晚的老丞相，与我们家老爷在座首相谈甚欢，却也时不时要分精力去应付前来献礼问候的人。
几个回合下来，老丞相已经是拿着手帕反复擦汗，说得最多的话是“咱们刚刚说到哪了？”
……
官场也是职场……
领导们的职场，那也是辛苦得很啊……
……
“小侍女，小侍女。”
我正看着热闹呢，沙白用手拐了拐我，我才反应过来侧边有人叫我。
此人身着青衫，面容清秀白嫩，颇像志异奇闻里被妖怪捉去一顿享用的弱书生。
“这位大人，有什么可以帮助到您的吗？”
我没有接待的经验，只能提起嘴角尽量只露八颗牙，站好丁字步，双手叠起来放在肚子前，模仿飞机上温声细语礼数周全的空姐们说话。
可能第一次听到丫鬟这么回话，弱书生愣了一愣，才决定继续他自己的话题：“敢问坐在高席的那位仙子是何人？”
“哦，您要问那个啊，那是我家小姐。”
“不可能！”
“啊？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小生几年前在香村赈灾见过秦小姐，并不似金日这般……这般……”
弱书生看着远处挂着陈馥似笑容的小姐……双眼发光，一时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也再未看我……
啧啧啧，男人啊……看见美女都会变成呆头鹅……
何况是铁汉柔情的小姐……
......
我才刚刚在心里嘀咕男人都是视觉动物，两个前后脚到达的客人却打破了小姐的魔咒。
一人脸色严肃，袖口和腰处都被系紧，勾勒出结实的臂膀和强劲的腰身，全身黑色，一身劲装，走路快似冬日里的劲风。
他踏进大门后直奔座首，让我都没有机会瞧上一眼长相，看气质长相不会太差。
……
他上前施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礼，声音洪亮，气息稳健：“请丞相大人、太守大人恕末将来迟之罪！”
“哈哈哈，戚将军说笑了，将军来得正正的好，我府上最好吃的烧鹅还没上呢，哈哈哈，请！”
原来是个大将军……
老爷示意一进门就带着肃杀气氛的大将军落座，而他也是大步流星走过去，端端正正坐好，后背那是打得笔直……
军人就是不一样啊，讲规则，重奖罚……
同时也……有点死板。
......
而另一人，身着浅金色锦袍，上门绣着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脚步轻盈，悠哉悠哉的左瞧瞧右看看……
并不急着跟任何人打招呼......反倒拿着折扇左挡右遮的，生怕被那位将军吸引过去的目光会重新递回来发现他似的……
若不是穿着华贵，我肯定要怀疑这是个贼人。
……
“见过王爷。”
除了我最先看到这人的华多和沙白已经给跪下了。
原来是王爷，怎么行为如此猥琐？
我也赶紧跪下。
“嘘～起来起来，小声点。”
……
我爬起来时正好看见他不凡的容貌，不由得一震……
那双皎洁的双眼就像是湖面倒映的月光一样，就算他嘴边揣着一抹苦笑也丝毫不影响整张脸传递出的绝世美感……
这……这人是昨天和小姐一起下凡来的神仙吧？
猥琐？谁猥琐？
人家刚刚那是低调，是低调！
……
不学无术的我，此时脑子里全是“貌比潘安、美如冠玉、琼林玉树、鹤骨松姿……”这样的酸词，可我觉得不管是哪一个都没发准确的描述出他的气质和容貌！
妈妈呀，女儿我想嫁人了！妈妈呀，不会有女人不想嫁给这样的男子！
追随着他缓慢前进的背影，我实在忍不住对华多和沙白打听：“这这这，这王爷这是几王爷啊？”
“这……咱们只有两位王爷，一位在南疆拓荒呢，还有一位.....便是这位摄政王……”
沙白说着说着转为对着我耳朵密语。
什么？这是摄政王？
那位代皇帝？
那位小姐的心上人？
……
我突然想起小姐对自己心上人的描述……像月亮一样……我还当就是个无脑吹呢……没想到如此准确！
我总算能理解小姐了！咱既然早晚都是要嫁人的，要嫁就要嫁最好的，见过此人后哪里还有能看进眼的男人！
就连小姐师傅画出来的面皮都赶不上这等天上容颜的三分！
小姐，快把他从那个白小姐的手里抢过来！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磕你们这对神仙cp！
谁都不能拦我嗷嗷嗷嗷嗷嗷！
......
我突然收到几十米外递过来的眼刀……呃，我可能一下子流连在两人之间眼神太过放肆，被小姐给警告了。
小姐眼神流转，看到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摄政王大人，她随后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不知王爷驾到，小女有失远迎，还望王爷不要怪罪。”随后走出来拜倒在地。
随着小姐的举动，除了老爷与丞相离座朝着摄政王迎过来，其他人全部齐刷刷跪下施礼，高呼：“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得，我们又得跪一遍……我可怜都小膝盖啊……
摄政王真有排场哇……
……
“众卿快起！今儿是太守大人小宴，我与众卿便不用拘泥于这些俗礼了。”
“郝管家，上菜上酒，把诸位大人们给招待好了，咱们今天一定要尽兴而归，哈哈哈。”
其他人听闻也跟着“哈哈哈”，有的还隔着老远说这“太守大人太客气了”也不管老爷听得见听不见。
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老爷对着最高的座位示意：“王爷，请！”
“使不得使不得。”
随后老爷就与摄政王在原地展开了“你是主人你坐”和“你地位最高你坐”的拉锯战。
看得我是瞠目结舌，直为两人演出来的谦卑和礼让鼓掌。
……
眼看两人要为一个座位从上古礼义考据到今日政堂形式展开辩论之时，小姐及时搭腔为大家解了难……
“王爷，小女子离家学艺多年，才归家不久，甚是想与爹爹多亲近亲近……您坐首席本是应该的，而这样小女子也可以在一旁陪伴爹爹……您看……”
小姐一开口，这刚刚还面不改色受着几十人跪拜的摄政王竟然脸红起来，眼神飘忽不定，说着：“也罢也罢……”就抬步向首席走去。
……
这……这摄政王对着小姐……害羞了？
怪可爱的……
我还说摄政王进门时对小姐没有什么反应，让我为小姐捏了一把汗，如今看摄政王这反应，倒也不像是一点都没戏嘛。
……
正式开席后，一屋子人表面上其乐融融推杯换盏，可仔细听那也还是互相拍着马屁聊着工作拜托对方帮忙办事的一个个索然无味的话题。
俨然是一个下班后还被领导逼着来应酬的模样……
惨哦……
……
在门边站了许久，沙白和华多也是一改刚开席时热情八卦的样子，变得双眼无神，哈欠连连。
我觉得无趣极了，打算申请早退的时候，那位一板一眼的大将军哗的一下站起来，直直地看着老爷，把正在端杯喝酒的老爷吓得抖出了杯中的大半。
“太守大人，末将一直有一事想要请求大人，可碍于面薄始终未曾开口，今日......今日是实在是……。”
这时我才看清楚这位大将军的侧脸，消瘦的脸颊和硬挺的鼻梁，搭配上这直来直去的行事风格……我突然理解什么叫“刀削般的”，其实就是夸人家硬嘛。
……
“戚将军，你我同朝为官不必如此客气，本官若是有何事能够帮衬上将军的，那也是本官的福气……再者……”
老爷话还没说完，这位大将军又几步踏上前来，直直地跪了下去：“大人，末将想知道令爱......秦小姐是否婚配？我戚龙桃一直爱慕着秦小姐……今日，今日想要……向您求娶秦小姐。”
此话一落地，大厅里又一次沸腾了，所有在场官员除了首座附近的那几个大官重官依然稳坐如钟以外，无一不开始交头接耳，面露吃瓜喜色……
……
“嚯，戚将军原来还有这等心思，没看出来啊……”
“怕不是今日才得见小姐容姿，见色起意罢，说得倒是挺好听的……”
“要不是官小式微，我今日也想抖这个胆啊……”
“戚将军平时为人刚正不阿，只怕是真的倾慕已久今天才会这样唐突……”
众说纷纭。
……
“可是……”老爷踌躇许久，再次开口，厅内立马又安静了下来……没人想错过这突变的后续走向……
吃瓜乃古今中外人民娱乐的第一大项目……
“可是……”老爷看了小姐一眼，只见小姐像是刻意而为一般，转头把目光投向摄政王……
“小女已有心上人……”老爷期期艾艾半天，最后还是说了出口。
这事虽然在太守府里已经不算是秘密，可看样子也还没有传出去，要不然所有的大人们此时应该做了然状，而不是都竖起耳朵等着后文。
我不合时宜地在想，看来……太守府对下人们管教还真是挺严的。
“敢问秦小姐心仪何人？我戚龙桃可是……会比不过此人？”
嗨哟，看这大将军一幅老实样子，此时为了追爱竟然都口放狂言了……
这不依不饶的劲儿……
岂不是在逼着老爷当面指出小姐的心上人到底是谁才罢休。
也是......脸面都抛光了当着这么多人求亲被拒，不服气才是应该的，骑虎难下呀……
嘿嘿，我们领导还真是抢手啊！
这回还真是有好戏看了。
老爷面色尴尬，眼神在“痴痴望着摄政王的小姐”和“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摄政王”之间徘徊......
……
眼看着场面要继续僵持下去，小姐轻叹一口气，再次站起身来。
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呼吸急促，直想大呼“小姐加油！”
小姐走到大厅中央，朝着所有人缓缓几拜，然后对着跪在地上的大将军也跪了下去。
避开大将军伸过来搀扶的手，小姐抬头笑了：“戚将军，好久不见。”
“赤水河小女子搭救一事还望将军不要再挂怀，小女子作为我穷朝子民，出于家国热血才出手襄助，与私情无关，并不值得将军以婚约来报。”
“小女子已有心上人……但小女子配不上这位郎君，早已发誓此生不嫁。”
“怎么可能有小姐配不上的男子……”所有人都被小姐参与赤水河战况的事实给震惊了。
从低声讨论中，我才听出，谁都不知道这貌美如花的娇滴滴小女子竟有这般通天的本事。
而赤水河一役，之前蔡叔与翔叔向我科普过，是千面玉君的杰作……
是出了名的惨烈，就算是男子也是闻之丧胆……
没想到小姐也参与其中……
“小姐这么牛的吗……我都不知道……”
“你知道个啥？”华多看也没看我我进行了无情的吐槽……
……也是。
“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小姐上个战场……”沙白说。
……
“小女子确实配不上他……而且，他近日已经与他人……立了婚约……”
“难道是……”
这下子，大家噤声不敢再言，想是已经不难猜了……
太守府的独女，身份直是不用说的高贵。
论长相论才华，必定也不是指这方面配不上.....
那最近才有婚约的、位高权重的、有颜、有才之人……只有一位了……只剩……那位了……
同时，那位也是一脸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的表情……
……
看来大家都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除了……大将军。
“不可能有这样的人物存在！秦小姐您德才兼备容貌出众心怀天下身份高贵，就算是我……就算是我戚龙桃也是刚立下战功才敢开的口……”
“秦小姐，您若是看不上我戚龙桃，大可以直说，不用这样菲薄自己给我台阶下，我一介男儿，这等打击还是受得起的……”
这戚将军越说越激动，嗓门越来越大似乎还提上了内力，震得我耳朵发涨：“普天之下，不存在您配不上的人物……就连王爷……”
眼看戚将军已经快要口不择言了，还好他也没有笨到不要命，还是立马改口回来，“除非是王爷……”
话都被自己引到这个方向了，他突然也明白过来……
“等等……难道是……您难道是……心仪王爷？王爷不是和……”
“咳！”丞相大人既然吃瓜也吃到了自己家还被别人这样点名出来说，也不能再继续装透明人了。
“小女与王爷心投意合，确已立下婚约，还望贤侄不要赌气立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我看戚将军也是一片赤诚，贤侄不妨考虑一二……”
众人纷纷在底下悄悄嘘声，大概是觉得丞相不懂爱吧……
……
“白伯伯，令檤并无争夺之意……令檤只是……一颗心再也收不回……”
厉害啊厉害啊……小姐颇有琼圆剧大女主的风采！
……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爷此时像是认命了一般，磨磨唧唧走到小姐身旁，也是扑通一跪……朝着丞相和王爷拜下。
此举吓得所有人也赶紧跟着跪下。
又……又不得不跪了我……
封建文化要不得！
太伤膝盖了也！
.....
“下官多年只得一女，这丫头幼年丧母，孤苦无依，从小又倔强，是雷打不动的性子……下官得知此事后是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可这丫头心意已决……”
说着说着，老爷竟然呜咽起来，声泪俱下的缩在地上：“下官曾经答应她娘亲，凡事以檤儿的心意为重……今日，下官只想完成我那亡妻的愿望……”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为了成全已故夫人的愿望，为了实现小姐的爱情，老爷一把年纪竟然能当着众人做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父亲……
太伟大了……
呜呜呜……
我与沙白华多哭成一团……
泪眼婆娑间却发现陈馥还是站在原地笑靥如花……
呜呜呜……她……是不是个面瘫啊？
……原来大家都有病啊！
好惨啊……呜呜呜……
……
“可是光儿已与王爷立下婚约了，老秦你这不是要逼着王爷悔婚才罢休吧。”
老爷咽了一口唾沫，直起腰板来，清了清喉咙，“若是王爷不嫌弃，且把小女娶进门做小吧……”
……
什么玩意？？？！！！
老爷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华多，老爷说的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小壶，你掐掐我，我怀疑我在做梦……”
“沙白，你怎么晕过去了，你振作一点！”
……
第八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