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谷布庄布是一幢三层的木建筑,在布庄木楼的四角,是四棵高而瘦的古树。我叫不出古树的名字,它们的树干并不十分粗壮,却分外挺直,树皮的纹理细密而光亮,呈深褐色,却泛着一种暗绿的光泽。四棵树长得几乎一般粗细,一般高矮,让人怀疑这四棵树并非自然生长,而是多年精心栽种而成。可是让人不免生疑,这四棵树是谁栽的,又栽了多少年?无论栽了多少年,这三层布庄木楼,显然是建在这四棵古树之中,定要等古树停止了快速的生长才可以建筑。或者,又有别的玄机。我无法猜透。
不知为何,我竟走进了布庄的大门。其实,远远看着布庄外垂下的几匹光闪耀人的绸缎,我便知道,这布庄里的布,可能比那首饰摊上的小玩意儿还要贵重一些。待我走进布庄内部,令我惊讶的不是四壁从高处垂下的质地奢华的布匹,而是整间屋子中,并没有一丝绵麻的气息。也是,我虽也在江湖闯荡过,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布庄。我见过的,终究只是卖布的店面,总难免闻到浓浓的棉布的微尘。而在这里,我闻到的,是树叶的气息。也许是吧。如果闭上眼睛,我绝不会相信我来到了一间挂满了布料的房间。
布庄里是空的,空无一人,非但没有人,连留给人坐的地方都没有,连算账的地方都没有。难道这里,不是卖布的。我深感唐突,快步退出了布庄的木楼。并没有人跟出来,也没有人喊住我。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回了几次头,并没有人追上我要和我说什么。
这令我不禁深深地怀疑,布庄,布庄,布庄,所谓的布庄,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是卖布的,难道只是将布挂在这里给人看的?
我又继续向前走去,远近店面,有酒庄,银庄,当铺,文房,赌场,都是人烟稀少的建筑。只是装饰得分外豪华。
那白谷酒庄,走近了,是一排排的木桶、竹桶,幽暗的室内,靠着墙壁,一把极高后背的木椅上,坐着一个孩子,正在打瞌睡。听到我的脚步声,那孩子缓缓醒了过来。
“客官,小店里有好的酒,客官要哪种?”
“都有什么酒?”我白白去问,明知道自己不会买。我只知道这里的东西,只看这高贵的装饰,怎么会便宜了呢?
“客官,小店有九种酒,一种是小饮即醉的,一种是大饮不醉的。”
“大饮不醉的酒?”
“大饮不醉,通气活血,客官要尝尝吗?”
“先不尝,小饮即醉的酒,是什么?”
“客官,这小饮即醉的酒,不能给你尝,这是小店的规矩,只能尝两种酒,大饮不醉的可以尝,叶酒可以尝。”
“叶酒?”
“是啊,叶酒。客官看来是外来的生人,不知白谷有一种树,名叫酒树,酒树的叶子,待落未落时,在明月夜摘取,浸入山泉水中,十七年后,便成叶酒。”
“听起来很名贵的酒,是可以尝的吗?”
“不名贵不名贵,此叶山中甚多,家家户户都能摘,长年浸在水中,虽十七年后才能喝上今天浸的酒,但今日喝十七年前浸的酒,也是喝也喝不完的。”
看着和我讲话的孩子,未必到了十岁,和我头头是道地说着叶酒的典故,我只觉得是奇谭怪论。
但禁不住酒的诱惑,我仍让孩子给我盛了两碗酒,一碗大饮不醉的酒,一碗叶酒。一饮之下,甚是清爽。细一品,却觉得格外熟悉。
“小掌柜的,你家这两种酒,是不是和息风客栈的酒是一样的?”
“客官,我哪里是小掌柜的啊。”
“你是……”
“我是酿酒的小童。”说罢,孩子站起身,走到屋角,不知从何处拈来几片碧绿的叶子,一扬手甩了出去,叶子干净利索地飞进了一只竹桶,扬出轻微的叶片击水之声。孩子接着说,“刚才我扔进酒桶的,就是酒树的叶子。你记得那叶子的模样了吗?到白谷的林子里,这样的叶子有很多。你去摘来吃了,可以解酒,若没有喝酒,吃了可以微醺,就像是喝了酒。”
孩子说完,又回到高背椅上坐着,一会儿,竟然沉沉地睡着了。
我颇觉得纳闷,细想了想,又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这里人烟稀少,人有时间,不就是坐在椅子上睡觉吗?
见那孩子睡去,也没有再和我说话的意思,我便轻轻退出了酒庄。
天惭惭黑了下来。林子里光照不好,处处都更黑了一些。头顶能看到的天还是浅蓝色的,而林中的光线黯淡,已经向晚了。
我不由得加快脚步,不及一一细看,向着街道的深处疾走。只是这街道回环曲折,处处都是黑色的树的阴影,偶有房间开着门,却并没有灯火。时有人影散坐,却并没有人想要和我说话。
这真是让人诧异,难道他们不点灯吗?这样想着,我又折回头,向来时的路走去,想要去息风客栈睡上一晚。只是仿佛越走越远,越走越不像我来时走的路。
天黑得很快,不一会儿,再抬头看,已经有了星光。整条街道却并没有点亮的灯。我想,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他们,夜里终究是要吃饭的啊,不烧柴火,怎么吃饭呢?
这样想着,我又忽然意识到,在这白谷街上,到了傍晚,并没有任何炊烟的气息,也没有饭菜的香味,甚至也没有鸡犬之声,也没有人声。只有一长一短的鸟鸣,入秋了,林中亦是幽幽的虫鸣。
我又在白谷的街道上走了很久,终究没有找到那间酒庄,也没有找到白谷布庄的石碑和高高悬挂的绸缎,更没有找到息风客栈。在黑色的丛林中,似乎那些大的小的建筑也稀疏了起来,有时,干脆就没有任何建筑,只是密密的树林。
我在树林里长久地走着,已记不起何时看到的最后一间房子。
在这不辨东西的徒劳行走中,我忽然开始怀疑起来,难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在什么地方……这里是白谷吗……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我在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叫做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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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李在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呢?我觉得他是幸运的。好歹他还活着,不是吗?他还活着。至少这个是,可以确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