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坐车回家了。我害怕再一次面对补考通知单,那会让我崩溃,也会让父亲崩溃。
走投无路时,我想到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同校老乡,他今年正好毕业,在附近的建材公司上班,房子也租在了这里。
我带着一身的狼狈,敲响了老乡的房门。老乡见我浑身洒满血点,大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被抢了。我赶紧找了个借口,说是自己爬山时不小心弄伤的,现在要钱没钱,要家没家,能不能在他这里先凑合几天。老乡人很热情,欣然同意。
安顿下来后,我开始考虑下面该怎么办。家不能回,老乡这也不能呆太久,毕竟吃住都是人家的,老赖着自己脸上过不去。最后我决定,如果英语真的没考及格,我就向老乡借点钱,直接坐火车去深圳打工,到了深圳,才给父亲打电话,说明情况,反正那时生米已煮成熟饭,父亲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只要不让我直接面对父亲,一切都好办。我可以痛哭,父亲也可以痛哭,但必须要分开,如果对面而泣的话,我们俩谁都受不了。
天底下最难熬的日子,恐怕就是等待了。
按正常程序,卷子都要在一周后才能批出来。这期间,我也曾试图去饭店里找个活,比如刷刷盘子等,多少挣点钱,不说给老乡交房租了,起码给人家一点补贴。
可是,没有办法,我脑子里涣散凌乱,人也浑浑噩噩,一出门尽往电线杆子上撞,哪还有心思刷盘子?
好在老乡一再安慰我,说不要多想,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点费用他还是能负担起的。为了让我排遣寂寞,他还拿出了一大堆碟片,在电脑里放给我看。
老乡上班后,我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每天在煤气灶上热点剩饭剩菜吃,或者下点面条维持生活,其余时间就看碟片。我本来喜欢看战争片,那段时间却全换成了励志片,我希望能通过电影的激励让自己不再堕落,虽然效果有点虚,但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了。
7月12日晚上,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出门找到一个小店,给辅导员打了个电话,低声下气地向她询问英语老师的联系号码,并顺便问机械制图的成绩出来了没。
辅导员口气淡淡的,她了解我的情况,就告诉我机械制图已经批改完,分数也汇总到了她那里,我得61分,安全过了关,接着,又和我说了英语老师家的电话号码。
我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心里长吁了一口气,机械制图果然没来添乱,否则我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了,不过这分数倒有点奇怪,秦老师明明可以只给我60的,为什么偏偏多给了一分呢?
不可能是我考到了61分,因为还有平时成绩在调节着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想或许是她寄寓的一种鼓励和期望吧,让我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不要仅满足于及格,而要力争上游。这多出的“一”,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中的那个“一”。
想到这,我心里一阵感激,我现在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报答秦老师的,只能回家给老菩萨进香时,为她多磕几个头,多念叨几声,愿神祇保佑她一切顺利,长命百岁。
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我始终没忘记过秦老师多给的这“一”分,无数次用它来警醒和激励自己。
机械制图这一页掀过去了,英语还生死未卜。
我又拨通了英语老师家的电话,英语老师是个极严厉的老头,号称学校“四大名捕”之首,专喜欢逮人补考,全校上万学生无人不知晓他的大名,也无人不从内心里憎恶和怨恨他。
“嘟”“嘟”“嘟”,电话响了许久,没人接。
我看了看电话上的时间,是19:20,可能是他和家人出去吃饭了还没回来,反正回去也没事,看电影肯定安不下来心,我决定就蹲在小店门口一直等下去,什么时候接通什么时候才罢休,他晚上不可能不回来睡觉的。
谁知我如意算盘打得好,过程却出了一点波折。刚刚没接通的那个电话,店主竟然也问我要5毛钱。
我气得七窍生烟,恶狠狠地和店主吵了一架,店主是个泼妇,本来看我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应该是软柿子好捏,可谁知我耍起泼来比她还狠,她只好改了口气算了,总不能为了5毛钱兴师动众地喊人来帮我打一顿吧。
她哪里知道,几天前我差点连人都敢杀,怎么还会在乎现在吵得这么一点口舌?
这样一闹,我也不好意思再去试拔,只能傻傻地坐在店门口的马路上等着,原想换一家的,可心绪阑珊,没那多余的劲,就没挪身。
直到晚上九点半,我约莫肯定是回来了,才又拨通电话。
“嘟”“嘟”,又是这个声音,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大气都不敢出。不是为了5毛钱,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通话内容。
“谁啊?”英语老师连常见的“喂”字都免了,抓起电话就直接嚷道。
“我。”一个字说出口后,我才发现自己上下牙齿咯咯打战。
“你又是谁?”英语老师口气有些不善了,大概他已经睡觉,或者正在看电视,这个电话打扰到他了。
“我是桑立,工业设计032班的,张老师你还记得吗?真的是万万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搅您,您肯定都休息了,还请您多多包涵。”也不管对不对,我先一个劲地道歉。
“你有什么事吗?”歉虽然啰啰嗦嗦地道了,可并没有说出目的来,张老师的口气依然不友善。
“张老师,麻烦问一下您,不知我们班的英语成绩出来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问多了自己消化不了似的。
“工设032是吧?”
“是。”
“出来了,下午刚批出来,还没报到教务处呢。”
“啊?不会吧!”我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失声呼了一下。
“你到底干吗?”张老师不耐烦地道。
“是这样,张老师。我能否麻烦您一下,查查我的成绩。我知道这一定让您很为难,很费精神,但求求您行个方便了。”说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声音开始剧烈地颤抖,且带着一点哭腔。
“查成绩?”张老师声音依旧冷漠。
“嗯,嗯。”我边说边点头。
“过十分钟再打来。”“啪”的一声,那头电话挂了。
这十分钟真难熬,我是掐着秒针过的,每跳一秒,就在心里数一声,正正好好数了600声。
“喂,张老师,您好,我是那个刚才打电话的桑……”自我介绍还没完呢,就听那边传来了冷冷的一句话道:“76分。”
“你讲啥么家伙?”一激动,我电话都差点掉在地上了,家乡土话冲口而出。
“你不是工设032的桑立吗?”张老师的声音开始烦躁了。
“对,对,是我,是我。”我一迭连声道,那神情就跟汉奸应答皇军问话似的,又谄又媚,张老师固然看不见,但我觉得他应该能感觉道。
“你考76分,这次还不错,比上学期进步不少。”张老师声音稍稍柔和了一点。
何止是进步?进步两个字岂能涵盖这么伟大而壮阔的事件,这简直就是我十五年求学生涯中独一无二、无与伦比、至高无上的史诗般的华章。
我又要疯了,幸运的是,这次终于不再是恼疯,而是乐疯。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会是什么味道。”此时此刻,我想起了昨天才看过的电影《阿甘正传》中的这句经典台词。昨天看的时候,我还嘲笑这是编剧糊弄人的,狗屁似的玩意,现在我突然领悟了,昨天我实在错得厉害,这句话是真正的人生名言,哲理经典。
我这不就是在吃了无数块苦巧克力后,等到了一块甜的吗?
来不及感谢,我又迫不及待地向张老师问出了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已经憋很久了,再不问出来我会憋炸的。
“张老师,那班花考多少分呢?”
“什么班花?”张老师反问这句话时,眉头上肯定皱起了一个疙瘩。
“徐瑶瑶。”我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纠正了称呼。我这是活得不耐烦了,自找死路啊!
好在张老师并没计较这些,他轻叹了一口气道:“唉,你说她啊,这次是严重地发挥失常,才考了71分,实在令人遗憾,恐怕对她拿奖学金有所不利啊!”
班花是张老师引以为傲的学生,所以他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这样的感叹。
“你问她成绩干吗?”张老师这时才想起来这茬,向我问道。
“啪”的一声,这次不是张老师,而是我主动将电话给挂了。不是我不愿意回答张老师的问题,而是我心脏跳动得实在太厉害,要静一静,歇一歇。
看来以后绝不能再迷信什么专家权威了,简直是害死人不偿命!
我连喘了几大口,才将心中的一股淤积之气给吐掉,想想真是可笑、可悲又可怕,就因为这么一个误判,我差点成了一个恶魔,毁了别人,也葬送了自己。
这充分暴露出了我性格中盲目轻信和浮躁过激的缺点,如果不改掉,只怕以后自己会走不远。
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当时阅历还浅,并没再往深处想,反而是将它当成了一个笑话轻轻翻了过去。
我知道主动挂断电话张老师可能会有点生气,不过这是细节,开学后我可以专门向他解释,就说是自动断的,他这人虽然过于严厉,但并不小肚鸡肠,这点还让人放心。
现在的问题是,英语考高分的这一意外惊喜如何进行消化,或者换个词说,怎么分享。
又蹦又跳肯定不合适,这是外面,不是家里,我没那么能放得开,山吃海喝一顿是应该的,点几个菜,拿包好烟,要瓶啤酒,吃个肚皮发圆,喝个酩酊大醉,不过这只能在脑海中幻想一下,口袋里没银子,我很怕自己进得了饭店的门,踏不出饭店的槛了。
这是个甜蜜的烦恼。我想了想,觉得电话就在手边,即使晚了点,也应该给父亲打一个,通报一下这振奋人心的消息,让他跟着开心一回。
平时没事我是不会给家里打电话的,不是我不孝顺,而是很不方便。整个村里只有一部电话,安装在了大队书记家,书记老婆没职业,也不种地,就在村里开了个小店,卖东西之余,兼带当起了信息传递员,谁家要是来电话了,就去传达一声,远的就约好明天再打,家人提前来接,近的就等一会,直接去喊。每次这么一折腾,都要欠书记老婆好大一个人情,以后你都要从她的店里买东西了,而她自然借机涨价,样样东西都比市面上贵上几成,对于老实巴交的父亲来说,这是个不小的负担。
别的不说,就仅以打电话为例——接在这接,打肯定也要从这打——邻村的长途是一块钱一分钟,她这里就是一块五,甚至两块。
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你找谁家?”是书记老婆的声音。说“找谁家”而不是“找谁”,就意味着这部电话具有“公共”性质。
“佟婶,我是桑家的大立子,麻烦你帮我喊一下俺爸。我现在先挂了,过二十分钟再打过去。”我报出了小名,这样对方就能迅速确定我的身份,你要说大名,她倒常常一头雾水。
“哦,大立子啊!不要挂了,你爸就在一边等着呢。”佟婶忙道。
“你说啥,佟婶?俺爸在一边等着我来,他怎么知道我现在要打电话回家的啊?”我心头一阵诧异,这件事太出乎意料了。
“他刚才打了好多次你寝室电话都没打通,让你爸和你细说吧。”佟婶把话筒递给了父亲。
我心里一揪,刚才的兴奋劲全都烟消云散了,因为佟婶家的电话费贵得离谱,父亲是极少主动打电话给我的,偶尔打一下,一定是有极其重大的事情发生,多半也不会是好事。可是,现如今都好好的,家里会出什么乱子呢?难道是妈妈的坐骨神经痛又犯了,还是哥哥在外面打工出了问题?
这些想想也不对,凡是我不能解决,或无需我解决的,父亲一向是不会主动告诉我的。
“立子。”父亲温厚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
“嗯,爸。”我声音一酸,差点落泪了。不知为何,每次一和父亲通话,我心里就有想哭的冲动,因为我知道,为了我能上这个大学,父亲付出了太多,有些是我一辈子都偿还不了的。
“你妹的中考成绩出来了,县一中差3分,她现在不想上了。”父亲言简意赅地道。
“咋不上了啊?”我大吃一惊。“没考上一中,可以上二、三中啊!凭她分数,这俩学校还不是抢着要吗!”
“电话费钱,明天回来说。”话音刚落,父亲就将电话挂了。他是真嫌费钱,不管是我打给他的还是他打给我的。
临出门时,我按数给了话费,没有多补5毛钱,如果不接父亲的电话,店主应该是大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