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的事,我有解决的办法,在路上已思谋好了。”我抬起头望着父母、妹妹一脸凝重地道。
“啥办法?”还没等父母开口,妹妹就抢先问道。她毕竟是不想辍学打工的,因为她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我可以勤工俭学,用省下来的钱供你读书。当然,有可能还差一个口子,实在不行,就再找亲戚们借点帮衬帮衬。”
“怎么勤呢,学校给你名额了?”母亲问道。
“学校的政策一时间还没调整好。”我脸一红道。“不过咱们可以变通下,到外面找活干啊。爸,你还记得吗,就上次我们吃饭的那餐馆,现在装修扩大成了酒楼,大量招聘勤杂工,学生兼职的话优先考虑,我想试试。这些活比收麦割稻轻松多了,不会累着,你们大可放心。”
“你不上课了?耽误了学习可万万不行啊!”母亲关切地道。
“没事,不耽误。”我安慰母亲道。“大学和中学不一样,不是每天上、下午都上课的,常常会空出来,这是其一;其二,双休肯定是可以干的;其三:晚上也有大量的时间。而且,妈你也该知道,饭店就双休日和晚上最忙,这正好吻合我的空闲时间。我去了,说不定还能改善下生活,放寒假时,你们看见的儿子肯定会比现在白胖多了。”我故作轻松地对母亲笑道。
母亲看了看我,将目光转向了父亲,妹妹也跟着转了过去,在这种大事上,只有父亲才能决断。
“能挣多少钱呢?”父亲盯着我道。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茶杯,显示出了他内心的急切和紧张。这是妹妹能否继续上学的最后一点希望了,他比任何人都渴望一个好结果。
“钱肯定不能给太少,给少了谁干呢,怎么说我也是一个大学生,有身价的。”我先贫了一下嘴。“一个月该给两百块吧。”这个数字我是估算着妹妹上高中的花销说出来的,真实是多少,我没亲口问过,并不知道。
“不会这么多。你哥说,他们工地雇一个专门刷碗的阿姨,一个月才三百块,你再是大学生,不也还是去刷碗吗,怎么抵得过人家专门干的?”父亲虽然文化不高,脑子却不糊涂。
“所以还要去问问呢,再低总低不过一百。招人的不止它一家,可以选着干。”我补充道。
父亲听了这话却没有高兴的神情,只是若有所思地拧开了茶杯盖,呷了一口茶。
“行不行啊,立子爸?”母亲沉不住气了,向父亲问道。
“要是嫌要高了,可以再低一点啊,就算是八十,一年下来也九百六,小一千呢。”妹妹在一边附和着道。
“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这不是钱的事。”父亲突然朝妹妹吼了一声。
妹妹吓得浑身一抖,立刻闭上了嘴。从小到大,他对父亲有一种天生的畏惧。
“你干吗啊,吓坏了孩子。”母亲也不知道父亲为何这样生气,在一旁小声地埋怨道。
“立子这是割肉补疮,你们懂不懂?”父亲还在气头上,又朝母亲吼道。
“啥叫割肉补疮?”母亲还真是没懂。
父亲气得楞在了那儿,一个劲地喘气,不知该怎么说了。
“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妹妹看不下去了,悄悄地换了一句更通俗的话对母亲解释道,解释毕,还怯怯地看了一眼铁青着脸的父亲。
“哦。”母亲若有所悟地点了下头,不过看她神情,俗语她是懂了,具体什么代表“芝麻”,什么代表“西瓜”,可能还是有点糊涂。
“我问你,立子要是到学校外面打工了,这学还能不能上成?”父亲歇过来气后,劈头向母亲问道。
母亲一下子恍然大悟,整个人都怔在了那儿,拿着针线的手微微颤抖。
“现在这个大学都是老菩萨保佑,将就着上的,还出去打工,那不是嫌死得不够快吗?还上个屁学!”父亲愤愤道。
我本来想反驳几句,提振一下父亲的信心,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拿什么说呢?英语考试才刚刚将我吓个半死,未来路上比这凶险的事更多,我毫无必胜的把握。
对于我的大学生涯,父亲可能比我本人看得更清,判断得更准。
“对了,立子,你那个什么‘语’刚考个高分,可千万不能骄傲。要顺着梯子往上爬,不能秃噜下来了,你爸……”母亲正絮叨,父亲向她点了点手,母亲会意,停了下来。
“家里只能上一个大学生。”父亲用沉重而悲痛的语调说出了这么一句极端残酷的话。他平时高亮的嗓门,这时一下子哑了下来,人也好像猛地老了十几岁,本来才四十出头,现在看起来却像是风烛残年一般。
这句话在父亲心中肯定已考虑过千千万万遍,不,应该是十亿、百亿、千亿遍了,只是他一直将它深深地锁在了心底,不敢漏出任何一点口风,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不得不说出来了。
说出来了,就是定论。
不是父亲的定论,是客观的定论,命运的定论。
屋里一下子静默极了,谁都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两兄妹中,必须有一个去辍学打工,挣钱来维持另一个的学费。
事情极其残忍,极其血腥,可偏偏又这么理所当然,这么云淡风轻。
这是上帝摇出的骰子,可上帝在摇出这个骰子时却作弊了,带着对妹妹的极大不公平。
我出生早,年龄大,早早入学,早早进了大学,自然不可能再退下来,而妹妹,却就这样被卡在了半路上,成了上帝游戏中的牺牲品。
“不是还可以借钱吗,舅舅当时答应过我们的,妹妹考上高中,他们还借一千。”我对着父亲不死心地叫道。
我希望这是一条他们无意中忽略的线索,从这个线索中可以绽放出一个奇迹。
父亲痛苦地摇了摇头,闭了一下眼,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泪在他的眼眶中打转,他想努力地将它们用眼皮遮盖住。
他一辈子争强好胜,从不在儿女面前显露出胆怯懦弱的模样。
这次他却无能为力,力不从心了。
痛苦已经超越了他的极限,在内心中,他鞭挞着自己,咒恨着自己,辱骂着自己,因为他认为,他是一个失败无能的父亲,也正是因为他的失败无能,才导致了妹妹辍学的悲剧。
后来,母亲悄悄和我说,父亲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个人捂着被子嚎啕大哭。他既怕儿女们听到,又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所以只能选择用被子捂着,好像这是一个壳,能隔绝开世界,能遮掩住伪装。
泪如雨下的父亲在嘴里只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一句同样的话,一句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那就是“我是一个没本事的人,我不配做娟子的爸爸啊!”
言为心声,这便是父亲的心声。
父亲一生中只大哭过三次,而且都是在母亲面前,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他的父亲去世的时候,第三次还是因为妹妹。
“唉。”母亲听了我的问话后,长吁短叹道。这时她才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用嘴将白线给咬断了。“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啊,当时是说你妹考上一中的,现在又没考上,谁还敢借?人家不提借了,俺们还怎么张开嘴?都已经欠了人家那么多了,也欠了那么多年了,人家都从没算过利息的。”母亲幽幽道,话语中满是苦楚。
我一下子明白了。
农村人朴实,也最现实,这两个特点是交织产生的,从来都根深蒂固。当初他们看妹妹成绩好,以为能上一中,再接着上好大学,毕业后肯定有一番出息,最起码能嫁给一个城里的有钱人。这样他们才愿意咬着牙提供资助,好“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现在连一中都没考上,设想的基础荡然无存,谁还会傻里吧唧地白白砸钱?还是迟早会还,可谁知道猴年马月呢?亲戚之间又不好意思要利息,这就是一笔直接的损失。况且,他们也都是穷亲戚,日子本身就过得紧巴巴的,就不能不多算计。
“我早就说不上了,你们还非要讨论来讨论去,还把哥哥从学校里给拉回来折腾一番。”妹妹听完父亲的话后,心已经凉透,彻底地绝了望。现在见母亲这么说,怕大家心里难受,小小年纪的她也学会了“故作轻松”。
“丫头,你真不怨爸妈?”母亲颤着声音道。
“怨什么怨?家里就是一个大烂包,年年过年,年年来要账的,从来就不曾安静过,我要是出去了,就首先要挣钱把这些欠账给还掉,咱们一家也能安安心心地吃个团圆饭,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妹妹郑重其事地道,才十五岁的她说出的话跟大人似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闺女。爸妈从来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女娃才对不起你的,从小到大,你和你两个哥哥在爸妈心中都是一般轻一般重,不管是吃的还是穿的,你都是亲眼看着的,要穿破的都穿破的,要做新衣裳,从来也少不了你的一件……”母亲说着说着,突然用手一捂脸,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妈,你不要哭,你说的我都知道,你不要心里难受,觉得好像对不起我了。这怪不得你们,算命的不都说过了吗,是我命不好……”说着说着,妹妹也身子一歪,抱着母亲大哭了起来。
娘俩就这样抱在了一起,每一个人都在尽情地挥洒着她们的痛苦和眼泪。
我看了一眼父亲,他已经将茶杯放了下来,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盒烟,费了好大劲才从里面抽出来两支,其中一支向我一扬,我忙接了过来,掏出口袋中的打火机,先给他的点着了,随后也点了自己的。
母亲和妹妹哭声震天,我和父亲却只能喷着缭绕的烟雾,在一边看着。
我们说不出来任何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立子,你欠你老妹的,大学毕业后你要是敢忘了你老妹,老子就剥了你的皮。”过了好久,父亲才闷声闷气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知道,这个大学是妹妹让给我上的。”我一边点头,一边流泪。
“你要混好啊!”在重重的叹息声中,父亲又补上了这五个字,声音满是干涩和沙哑,似乎这五个字中的每一个字都有千斤之重,他很怕一歇气,这些字都会掉在地上,摔成碎渣。
是啊,我能不能混好才是问题的关键。混好了,一切好说,混不好,一切白搭。
我除了点头,还是流泪。
我们一家人都不知道这一晚上共流了多久的泪,流了多少的泪。
家庭会议就这样以流泪的方式宣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