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不回来过春节了。
她让同村的张云带回来一封信,在信中,依旧是报喜不报忧,说自己一切都好,上上下下都很照顾她,吃住条件更是不错,比家里还好,自己已经胖了好几斤。之所以回不来,是因为春节前来了一批活,车间主任号召大家积极加班,厂里也没有亏待她们,工资翻了一翻。今年就先忍耐下,明年时她一定回来,一家人就可以团团圆圆……
信是由我读给父母听的,里面的词句透着积极欢乐的调子,即使说到加班,用的也是轻松调侃的语气,说是借此磨练自己的意志和独立能力。不过我心里清楚的很,在这欢乐的字句背后,一定藏满了妹妹思念的泪水。她毕竟才十五六岁,正处于人生的花季,青春活泼、多愁善感,现在是第一次出远门,工作艰辛繁重,临过年时怎能不想家?之所以不回来,恐怕不是为了磨练意志,而是翻一翻的工资待遇在作祟。
想到这,我心里一阵阵地发痛。
可整件事中又透着一股反常,照眼下情形推断,连春节都舍不得回来了,妹妹肯定已攒下了一笔钱,别的不说,张云就带回来了一千块,妹妹和她一个工种,没理由比她少。可妹妹为什么在信中既没有提到寄钱,又没让张云顺便带回来呢?
从走到现在也小半年了,家里从未收到过妹妹的任何一分钱,这和她当初的承诺完全对不上。
奇怪归奇怪,父母和我却一点都没生气,相反倒觉得是一种解脱,家里再穷再苦,也不能去指望妹妹,那样我们于心何忍?
妹妹现在能独立生活,自己养活自己,就已是一件大不易之事,值得我们一家人骄傲。
父亲见信中没有讲到什么实质性内容,心中总是有些放不下,索性将信一折,揣进了口袋中,赶去了张云家,想当面再问一些情况。她虽和妹妹不在一个宿舍,但离得也不远,多少应该是知道一些的。
父亲中午去的,直到傍晚才回来,我迎出门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他黑黢着脸,耷拉着头,一根烟都烧到手指头了似乎也没有察觉,身上同时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估计是在张云家喝的。
进门后,父亲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去了卧室,鞋子一脱,向地上“砰”的一扔,就一头倒在了床上,将被子严丝合缝地蒙住,呼呼大睡了起来。
一看这势头,母亲就知道父亲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心里纠起了疙瘩,在借酒浇愁。
父亲的脾气我们娘俩都知道,谁也不敢轻易地去惹他,只好让他昏天黑地地去睡。我和母亲合计了一番,都认为是张云带回来了一千块钱,而妹妹却空空如也,张云父亲肯定忍不住得意,在父亲面前显摆炫耀,父亲气不过,又无法反驳,才会这样失态。
晚饭时,我试着去喊父亲,父亲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将头从被子里露了出来,眼神怪怪的,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可当我问过去时,他却又支支吾吾,弄得我一肚子问号。
难道说父亲去张云家受到的刺激和我有关?
想来想去,这都不太可能,两件事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吗。无奈,我只好将其抛诸脑后。
在这种萧瑟清冷的氛围中,我们一家人度过了2005年的大年夜。妹妹缺席,哥哥嫂子也没回来,侄子侄女都被接走,家里只剩下了我们孤单单的三个人,怎么过怎么觉得没意思。
好不容易熬到了正月十六,到了开学时间。我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终于解脱了,书包一背,再次踏上了求学的征程。
到了学校后,我一头扎入了C语言的学习中,这是计算机二级考试的科目,我上学期已提前自学了一部分,不过因为没有电脑,只能纸上谈兵。这学期学校机房开始对我们开放,我就抓紧时间上机实践,以保万无一失。
谁想到平静的生活豁然间被打破,在入校一个月左右,我收到了一张妹妹的汇款单,这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可关键是数额。
一看数额,我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又揉揉眼重新审视了一番,这才确认是没看错。
怎么会那么多?
5898元!
这在当时,对于普通的打工者来说,是一笔惊人的数字。
在2004年,国家公布的城市职工平均月工资才1000元多点,在农村,这个数字更低。一个青壮劳力,在窑厂辛辛苦苦干满一个月,也不过才能拿到八九百元,平均一天二三十块钱,想冲到1000元的整数,都是难于上青天的事。
妹妹是去年8月7日走的,8日办入厂手续,9日开始上班,而汇款寄出日期是今年的3月8日,满打满算,也就7个月,扣掉刚进厂时1个月的押金,勉强算到手6个月的工资,怎么会存下这么多钱呢?
怎么算,怎么不可能。
除非是不吃不喝,一天24小时上班,像个机器人一样。
妹妹的工资我了解,是计时制,每天8小时的正常班,2.2元∕时,8小时之外,可自由加班,时长不限,工资翻1.5倍,也就是2.2元∕时×1.5=3.3元∕时。按一天平均工作10个小时算,也不过才(2.2元×8)+(3.3元×2)=24.2元,一个月上满30天,是24.2元×30=726元,不吃不喝,6个月下来,一共才726元×6=4356元,远远达不到5898元的巨大数额。况且一个人又怎么能不吃不喝呢?
既然挣不到这么多钱,为何却能寄来这么多,岂不蹊跷?
向工友借钱和从工厂支钱这两条都可以否定掉,我听张云说过,工友们来自五湖四海,相互间不过是萍水相逢,流动性非常大,不是一个村里去的知根知底的熟人,根本就无法借到钱,即使是同村的,能借的数额也不过是一两百元,而提前支钱,则是想也别想,工厂不想方设法让工人多交押金就算是慈悲为怀了,还怎么可能向外支钱?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钱会不会来路不正,妹妹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我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妹妹的人品自己难道还不了解吗?虽说当时社会风气比较乱,在打工的女孩中流传着“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四年不认爹和娘”的讽刺歌谣,可妹妹却绝对能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不给父母家人脸上抹黑。
但若一定要说这钱是凭上班挣的,我又实在是难以置信,说服不了自己,不为其它,账目在那明摆着呢。
我感到事态严重,必须赶紧弄清真相,否则要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后悔都来不及。我原准备给妹妹打个电话,可她现在正在上班,无法分身来接,写信的话又太慢,想了想后,只能先给父母打一个,向他们通报一下,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想法。
我到校外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佟婶家的号码,说有急事,麻烦她现在立刻跑一趟,喊下父亲。佟婶在电话里阴阳怪气说了半天,磨磨蹭蹭就是不愿意去。我明白原由,佟婶家接电话是不要钱的,只有通过打电话才能赚回来,可父亲一向只接不打,害得佟婶天天腿跑细了还赚不到一个子儿,她没怨气才怪!
架不住我反复的请求,以及一口一个“婶”的亲热称呼,佟婶最后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二十分钟后,约莫父亲该到了,我重播了电话。
电话果然是父亲接的。
“喂,是立子吗?”电话里传来了父亲苍老的声音,我心头一热,差一点流泪了。
我赶紧定了定心神,现在可不是叙家常的时候,我在电话里朝父亲大喊道:“爸,你知道吗?娟子那边可能出事了。”
“出啥事了?”父亲被我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佟婶在一旁偷听了,大声地嚷道。
“娟子给我寄来了一张汇款单,上面数字大得不可思议,你说她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我火急火燎地道。糟糕的是,如此关头,我说了一大串话,却偏偏将金额给漏掉了。
“到底是多少啊?”父亲着急地追问道。
“哦!”我这才想起来这茬。“五千八百九十八!”我生怕父亲听不清,每一个字都是吼出来的。
“这么多!”父亲显然也吃了一惊。
“是啊,太多了,多的离谱!爸,你赶快到张云家去一趟,托张云父亲让张云悄悄打听下,看娟子到底是怎么搞的,是谁给她这么多钱的?”我一紧张,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
“谁给她?”父亲一愣,没回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我一下子卡壳了,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还能谁给她,厂里给的呗!”父亲也没深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唉,娟子傻啊!”前一句话刚说完,父亲又莫名其妙地接上了这么一句。
“傻?”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追问了一句道。
“傻透了!”父亲叹息道。“这些钱都是你老妹一分一厘硬省出来的,从牙缝子里抠出来的,说是要给你买电脑。上次我到张云家,张云就和我说了,说她一进厂时就立下了这个志向,要让你赶快买上电脑,这样才能助你一臂之力,通过那个什么二级考试。”父亲一口气道。
“我算过了,怎么省也省不出那么多吧?”我对父亲的解释半信半疑,毕竟数额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应该还有借的一部分,她估计是想给你凑个6000整数的,后来见实在凑不齐了,怕耽误你用,就临时决定有多少算多少,寄了个五千八百九十八。”父亲像是目睹了全过程似地对我说道。
父亲的话并没有说错,在和父亲聊了很久后,我又在晚上给妹妹和张云分别打了电话,才弄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妹妹立志为我买电脑,一方面是认为我考计算机二级时要用到,电脑一到,学位证书自然就多了份保障;另一方面则要归功于他上学时老师的渲染。老师反复强调,21世纪是一个电脑时代,不懂电脑的人,就等同于文盲。
妹妹不想让大学生的哥哥沦为“文盲”。另外,放假回家时,我也曾在她面前提过寝室老八有一台电脑,言语中免不了流露出很多羡慕之情。
这些事都一道道刻在了妹妹的心间,她特意向人打听了一下价格,得知要想配一台像样的电脑,没有6000元是不行的。
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半年时间内,无论如何都要凑齐6000元,这样正好可赶在计算机二级考试开考之前。
工资标准是死的,要想多省钱,只有开源节流两个法子。对妹妹来说,开源就是加班,节流就是抠生活费。
这两条妹妹都用到了极致,整个厂里老老少少一千多人,无人能及。
据张云说,妹妹创造了他们厂建厂三十多年来的一个崭新记录,在7个月中,妹妹每天的平均工作时间达到了17个小时。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可以想象一下,一天24小时,去掉上班的17个小时,就只剩下7个小时了。在这7个小时中,你要干完所有除工作以外的事,包括吃饭、睡觉、洗澡、洗衣、购物、家务等,以及林林总总一切必须的时间开支。
这种日子让人想上一想,恐怕就够受得了,何况去做?偶一为之,都会叫苦不迭,更何况不间断地执行?
张云说到这时,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工友们给妹妹送了一个外号,叫做“狂人小妹”,这里面既有戏谑和钦佩,更多的却是讶异。照工友们描述,不论是上班还是下班,白天还是黑夜,若想找到妹妹,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车间里的工作台边,好像她从来就是一个永不知道疲倦,更不知道休息的“怪胎”一样。
为了说明这点,张云特地举了一个例子。
有一次,宿舍里因为水汽大,被子都湿掉了,第二天放晴,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将被子拿出去晒,只有妹妹一动不动。舍友们很奇怪,就问她原因,妹妹的回答是,她害怕晒了之后,就没有时间回来收了,那样晚上岂不是没有被子盖了?
不是怕忘了,而是怕没有时间收。
收被子不仅仅需要收的时间,还要加上来回路程上的消耗,这样一耽误,就要冲抵掉一个小时的加班时间,因为班组长是不允许随便开小差的。
对妹妹来说,一小时的加班就意味着三块三毛钱,三块三毛钱就意味着哥哥电脑上的一个键盘按键或者滚动鼠标的轮子,她可以忍受湿被子,却不能忍受三块三毛钱白白地溜走。烦扰别人代收,也不是妹妹的性格,她整天忙得像陀螺一样,回报不了别人什么,她不想一个劲地欠别人的。
生活费的节省,妹妹更是到了残酷的程度。
妹妹只有一项重要的花销,那就是吃,其它的一律砍掉,实在砍不掉的,就精简到最低程度。
一日三餐中,工厂包中午一顿,晚上随机吃中午的剩饭剩菜,先到先得,吃完为止。至于早上,则需自掏腰包解决。
针对这种情况,妹妹制定了三“一”计划。
第一个“一”,是每天只花一块钱,绝不超标。
早餐,她用5毛钱买两个馍馍吃,这样既便宜又管饱,不像肉、菜馅的包子,口感虽好,却中看不中用,不到晌午就会饿起来。剩下的五毛钱,则用来购买生活必需品,以及打电话或者其它应急。
第二个“一”,是中午一餐一定要吃饱。
这一餐免费,不限量,她必须尽可能地多吃,以应对下午的高强度劳作。
第三个“一”,是晚上一定要抢到饭菜。
下午一放工,妹妹就一改平时的柔弱斯文,变得像旋风一样端着饭盒直扑食堂。如果赶不上这顿免费的晚餐,她就要饿肚子,或者掏钱另买食物。这两样都是妹妹所不能接受的,前者是身体,她要加班到凌晨三点,一直饿着肚子可能会晕倒;后者是心理,她不能看见口袋中有任何一分钱的浪费,纵使是买东西吃也不行。
三“一”计划虽然完美,有时也免不了会出些小岔子。比如没有抢上晚餐,又或者深夜加班返回时,肚子实在是太饿了,不吃点东西的话就根本睡不着。
这时,妹妹就要破费了,不管她舍不舍得。
可是,时间这么紧张,经济这么苛刻,两者都不允许她去饭馆,而要自己做,宿舍里又明令禁止使用大功率电器,一用的话就会跳闸,连累室友们挨罚,煤气灶之类的就更只能是妄想,寝室里住得满满的,哪有地方摆呢?况且妹妹加班最晚,每次她回来时,别人都早已酣睡如雷,她要是弄出大动静,就会吵到别人。
妹妹一向克己敏感,绝不愿为了自己的事去打扰别人,更别谈深夜吵醒别人了。
为此,她想出了一个“绝招”。
妹妹喜欢吃面条,这个“绝招”就和面条有关,简言之,就是“热水瓶里下面条”。
妹妹去批发市场买回了一大袋的面条——比方便面便宜多了——每次没赶上晚饭或者下班回来后太饿时,就拿起一把面条丢进热水瓶里,盖上塞子,使劲地摇一摇,然后等个三五分钟,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将面条倒进碗里,狼吞虎咽起来。
开水是厂里免费无限量供应的,这种做饭方式,不会花费任何一分冤枉钱。
一开始,这个方法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化为美谈,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都钦佩妹妹,以为她找到了一个既可以享受美食,又可以省钱的捷径。
很多人迫不及待地开始照做,只是他们在吃完第一口后就呕吐不止,并发誓再也不这样虐待自己了。
显而易见,在热水瓶里,面条无论如何是煮不熟的,上面一层虽然浸泡透了,可一口咬下去,里面却仍然还是冷硬的面筋。
妹妹用7个月的忍耐,换来了整整4500元的存款。
后来,张云又借了600块给她,再加上村里其他姑娘们的慷慨解囊,正好凑成了5898元。这时,妹妹口袋里除了几枚一分的硬币外,再无任何余钱了。无可奈何之下,妹妹只好抱着一个巨大的遗憾,寄出了这样一张不够6000元,数字“残缺不全”的汇款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