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入职手续后,正赶上周末,趁着有空,我把一些迫在眉睫的事都抓紧给办了。
首要的,就是搬家。
临走时,娟子泪水涟涟,紧拉住我的衣袖不放,我心里难受极了,她在这个家活得憋闷、委屈、不自在,有我陪着,心理上还有个亲人的依靠,我一走,就啥也没有了,空空荡荡的,只能独自一人承受。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残酷,我不但帮不了她任何的忙,还不得不离开这里。
我强颜欢笑,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安心养胎,其余的事顺其自然,不要斤斤计较。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是妹婿家传宗接代的后人,我想,妹妹纵有什么不如意,也该不会太受虐待。
我掏出了500块钱,塞给妹妹,让她没事时买点东西补补身子,依我的个性,是至少1000块才可拿出手的,可没办法,我穷困潦倒,500块就已到了极限。
妹妹坚辞不要,我就顺手将这钱递给了站在一边的她婆婆,她婆婆先是犹豫了下,随后客气了两句,就装进了口袋中,说请我放心,妹妹在这里会一切都好,绝不会受任何委屈,明天就去买老母鸡杀给她吃。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在婆婆接钱时,娟子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不过也仅此而已,没有再做什么。我明白,妹妹也明白,这笔钱是非给不可的,我们都已长大,再不是当年在河边玩泥巴,不通人情世故的毛孩子了。
在对妹妹的不舍中,我坐上了大伟从公司里借来的一辆皮卡车,拉上行李离开了菜地。初始,娟子公公要送我,我婉拒了,倒不是想替他省油费,而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其实是从一个落魄的地方,搬到了另一个更落魄的地方。
在大伟家的楼下,我做了第二件事,那就是给在上海的同学,一一打了个电话。
在电话中,我用掩饰不住的骄傲口吻告诉他们,我已在市中心徐家汇找到工作了,这还不算,又住在了另一个勉强也算市区的真南路上。众人听后,均羡慕不已,对我连连恭维,就连一向沉稳的阿东都未能免俗,话语中透出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那一刻,我飘飘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头戴光环的成功人士。
可是电话一放下,梦就醒了,我不得不重重地叹了口气,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大伟让给我住的地方,根本就不是房子,而是一个通道。
大伟和他女友周周租的一室半,格局很奇怪,似一个“巨”字,那一长竖就是走道,直通里面的卧室,在走道的一半处,突然又向外凸了一个空间,就是“巨”字中长出来的那个肚子。我来之前,这里被安排成了厨房,油盐酱醋,一应俱全。
现在,为了给我腾地方,厨房被挂帘一分为二,里面依旧是厨房,外面和走道相连处,则成了“卧室”。
每天睡在这个狭小局促的通道中,就已够难受的了,还要不停地吸着浓浓的油烟气,滋味可想而知。
纵使如此,我对大伟却只有发自肺腑地感谢,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不要小看了这个一室半,地点虽小,租金可不便宜,每月就要一千二,现在大伟只收我三百,还无需押金,怎么看怎么是仁至义尽。用这点连蝇头大都没有的钱,换来了繁华都市中的一处立脚地,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倒是大伟屡屡向我表达歉意,本来按照之前说好的,我来之后,厨房就停止做饭,可没想到周周临时变卦,坚决反对。她说,自己做饭多少总省一些,能多存点钱,这样就多了一份在上海买房子的希望。为此,两口子还吵了一架。
后来,见实在拗不过女友,大伟就干脆将自己的一辆破自行车送给我了,以作补偿。他新买了摩托车,这车已空闲多RB是准备当废品卖的。
搬完家后,我顺便请大伟和周周吃了顿饭,算是答谢他帮我借车运行李的盛情。饭后,由于周周是护士,要值夜班,大伟就骑车送她去了工作的医院,我则慢慢溜达着,向新家走去。
天气闷热,屋里又没电扇,跟一个蒸笼般,我懒得早回去,就敞开衬衫,坐在了小区里的休闲椅上,考虑起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一想到这,我就情不自禁地捏了捏裤口袋中的钱包,此刻在那里存着我的全部家当。
家当少得可怜,数字简直都不忍出口。
2200块本钱,一个多月的招聘跑下来,连复印费、路费带烟钱,差不多去掉了700,再加上房租300,给妹妹500,请吃饭60,一减之后,只剩下640元了。今天是9月13日,我三天后,也就是17号才能上班,按照新公司规定,凡是在15号后入职的,工资都一律和下个月一起发,也就是说,我要在11月6日的上午,才能拿到自己的第一笔工资。
漫长地等待和消耗,就注定了我境遇的悲惨。
默算下来,去掉两头的日子,我要凭着这650块钱,支撑过去53天,平均每天的花销要控制在12块以内。在上海,这可怎么过?
当然,实在不行,还可以向大伟张口求援,不过那是我最不愿的,如果我存了借的心思,房租就不会提前给他了。大家漂在这个地方都不容易,我不想欠别人太多人情,更不想让别人因我而为难。
此刻,坐在这个椅子上,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制定出一个花销方案,以保证自己能顺利度过这段最难熬的日子。
人生在世,必需的不过是衣食住行四大样,好在衣可以忽略,面试时买的两套新衣服,足以将就;住呢,虽差强人意,也算是解决了;行呢,有了大伟的自行车,只要它争气,不要动不动闹罢工、掉链子,应该也是零支出。
唯一剩下的,就是食字,也就是吃。
一日三餐中,早餐是固定消费,支出一块钱,买两个包子,小区楼下就有,无需操心,晚餐也基本没波动,照例都是一碗清水面条,三块钱。如此,还剩下八块钱,心里又有了些底气,面试时我曾问过,说是离公司不远,有个快餐店,最便宜的一份饭菜,只要六块钱。
这样一看,还剩下两块,不过这也不是多余的,而是我的烟钱。幸好我烟瘾还不算大,一天两块钱,买最便宜的大前门,足够消费了,还绰绰有余。
不过,这些都是最理想的状态,中间还会不会发生什么波折,谁也不知道。
周一那天,我起了一个大早。昨晚,大伟已经在地图上给我勾勒出了骑行路线,照他估计,总路程差不多要两个小时,我怕因为路不熟,发生意外,又多备了一个小时。
谁知骑到一半的时候,果真就发生了一个意外。
老天保佑,幸好不是车子坏了,而是口袋中的手机“滴滴滴”地响了起来,提示我有电话打了进来。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一个广告公司打来的面试电话,让我今天上午十点去面试,地址则是在PT区,离我住的地方不算太远。
我一下子懵了,犹豫不决起来,怔怔地停在了路上,前面看看,后面看看,像被卡住了似的,不知是该向前突进,还是向后突围。
此刻,从内心上来说,我是极想回头的。
广告公司的这个电话,不是前台等无关紧要的行政人员打来的,而是创意总监直接拨通,他说他很欣赏我的创意以及文笔,如果我来,可以为我开方便之门,初、复试一并进行,不出意外的话,我上午过去,中午就可以在那里上班了。
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且听创意总监的口气,发生意外事件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
我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他很欣赏我,他向我反复强调了这点。
实际上,我要的也就是他的欣赏。不论是从未来的发展还是待遇的比较上,广告公司都远胜生物科技公司。在广告公司,文案是一个核心岗位,而在生物科技公司,恐怕就难免沦为一个抄抄写写的角色了——这是大伟告诉我的——从最直观的待遇来看,广告公司开出的实习工资是1200元,转正1500元,而生物科技公司,实习是1000元,至于转正,压根就没提到,能不能涨就更不清楚了。
两相比较,广告公司完美胜出。
我该回去了。
可是,在调转车头的那一刹那,我的手忽然一沉,仿佛在转的不是一个自行车车头,而是一块千斤的巨石。
为什么?
刹那间,我想到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广告公司样样都好,可唯独地理位置不在市中心。
不在市中心,就和我的第二步规划严重冲突了,无法调和。因为仅凭它开出的工资条件,是远远不能盖过所有同学的。
在别人看来,这估计是一个嗤之以鼻的问题,放着好条件不要,肥肉不吃,偏偏死要面子,去拣一块没肉的骨头啃,这不是傻是什么?况且,话说回来,实现第二步的规划是为了什么,不还是为了以后的生活能过得更好些吗?
我用这些话一遍遍地去说服自己,可在心里,这些话又一遍遍地被自己反驳回来了。
最后,我干脆将自行车一扎,蹲在地上,捧着下颌,苦思了起来。
在外人眼中,这或许是一个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在我眼中,这却是一个决定未来命运前途的大问题。
是人往高处走,追逐生活,还是认死理,服从自己的规划?
两个观点在我心里刀光剑影,不停地厮杀着。
想来想去,我终于得出了结论,生活是实的,规划则是虚的,生活好起来了,规划自然也就会换一个车道,顺利驶达。
我推起自行车,毅然转身。
身子还没转过去,我的脑子里突然无来由地又蹦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来到上海的目的是什么?
是金钱吗?不是;是职位吗?不是;是想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吗,好像是,其实也不是。
是什么呢?
归根结底,是落在了两个字上:信念。
我坚信能实现自己的人生规划,在这里一一击败别人,从这场竞争中胜出,所以我才听从父母的教导,千里迢迢赶来上海。
如果我选择了广告公司,毫无疑问,我立刻就能得到更多,专业知识的培训,领导的器重,高薪的回报,唯一伤害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一笔一划写在纸上,自己奉为坐标的信条。
毁了信条,就等于是一次自己对自己的欺骗,自己对自己的食言。
钱,能糊口就行;住,能栖身就行;生活,能撑下去就行,而毁约和食言,却绝对不行。
我很怕一旦开了这个头,就如一匹奔腾的野马样,再也套不住笼头了。
有了第一次,谁敢保证不会有第二次?
我很傻,我很固执。
迂腐呆板,不近人情。
我承认。
可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点是,我没有因为近在鼻尖上的利益,去背叛自己的人生设定。
也许,我因此丧失了一次重要的发展机遇,从而导致了以后的日子走了那么多弯路,然而,我不后悔,我从这件事中得到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坚持。
人生的坚持,信念的坚持。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只有适不适合,能将适合自己的梦想一直坚持下去,就是一种心灵的温暖,奋斗的幸福。
纷纷扰扰,数十载春秋。孰是孰非,谁能一一分清?
认准自己的路,走好自己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另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难言之隐,那就是我前晚才刚刚和同学们打电话告知在徐家汇上班了,现在若猛不丁地,一下子又转到了郊区,人家会怎么看我,我日后遇到他们,又该如何解释?说实话,人家会信吗?这个实话又该怎么说呢,难道说我在市中心找到的工作,只有区区1000块钱的待遇吗?
圆滑的人,也许可以找出无数个借口来打发这件小事,可在内心中,我却绝不允许自己那样做。
诸般劣行中,撒谎是我最不能忍受的,甚于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