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了很久,直到屁股都坐麻木了,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我才摊开双手,揉了把脸,站起来朝食堂走去。
心神一定,自然就能闻到饭香了。
干!
就这一个字。
干,虽然冒险,却还能博取一线生机,不干,只有眼睁睁地等着灭亡。
不过干是干,具体该怎么干,还是需要策略的,千万不能蛮干。刚才分析的“五大问题”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时刻提醒我要小心谨慎。
分析来分析去,若想解决“五大问题”,似乎也只剩下了一个法子,那就是古人常说的“投石问路”。
情况不明,何不先试试秦老师的态度?可行,就高歌猛进,碰壁,再去想另外的办法。
“路”毫无疑问是秦老师,关键是落在了“石”上。这块“石”怎么选取大有讲究,轻了,没声音,跟掉进黑洞似的,反馈不出效果;重了,说不定会砸出一个坑,触到了秦老师的忌讳处,自寻死路。
轻,是不够分量,比如私下找到秦老师,诉一番苦,说自己很可怜,求她网开一面,事成之后去看她。照秦老师性格,这样她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一是她很忙,没空听你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诉苦,二是她很有钱,不会在乎你事成之后的谢礼。
重,是太过直接,比如说往秦老师兜里塞一沓钞票,然后说明用意。如此,闹不好秦老师一怒之下,就将我提前拉进补考名单了。
我一边用勺子漫不经心地挑着饭菜往嘴里送,一边皱眉苦思对策。
想着想着,脑子里猛不丁就得了一个方案,我立刻兴奋得直拍桌子,“啪啪”有声,周围吃饭的人都被惊呆了,纷纷将目光投向这里,一个坐我斜对面的女生,更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眼中满是怯懦和疑惑,估计是在考虑身边的这位男同学会不会患上了精神病。
管他们呢。
我懒得多解释,忙将吃剩的饭菜向前一推,急匆匆站了起来,向寝室里奔去,从寝室柜子中找出一大摞纸和一支钢笔,然后旋风似地赶到了通宵教室中。
通宵教室很安静,里面只有三两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这地方大家都明白,只有快期末考试时的晚上,才会灯火辉煌,济济一堂,坐满人。
这种安宁静谧正是我需要的。在最后排的角落坐定后,我开始拿起笔,在纸上写方案,当一个个文字从笔尖下流淌出来的时候,我心里“砰砰砰”地直跳,充满了兴奋和紧张,好像一切都胜券在握了似的,其实呢,八字还没一撇。
人,只要有了方向,就会立刻精神焕发,怕就怕在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干。
关于这块“石”,我的构思是“轻”“重”结合,有“轻”有“重”,既让人揪不住把柄,又能传达出深意。
一切的着眼点都落在了一样东西上,那就是:信。
我要写一封真诚而热切的信,向秦老师说出所思所想。信比话好,话一紧张就会结结巴巴,忘词或词不达意,信却不会,它有足够的时间打磨句子,而且一些当面无法启齿的内容,也可以委婉地表达。
至于信的内容,我设计了四个部分。
开篇是表达对秦老师的敬意,以及对她教学风格的赞美。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样虽说有点肉麻和俗套,可却是万万不能少的。
其次,是回忆我苦难的童年岁月和上大学的不易。
小时候家里穷,每天早晚,饭桌上的菜是一成不变的,不是咸菜,就是豆瓣酱,开头吃个一两顿还新鲜,长年累月地吃,简直要让人反胃。中午呢,也难以改善,大多是去菜园里摘一点蔬菜,茄子、白菜、豆角、韭菜之类,基本见不到荤。平均算下来,两个月都吃不上一顿肉。
油壶里装的是自家榨出来的半成品菜籽油,黑乎乎,黏糊糊,人往里一照,连影子都看不到。往锅里倒的时候,常常倒着倒着,就被卡住了,使劲地一抖,“啪”的声掉下来一块软塌塌的东西来,砸得锅里油花四溅,那是没压榨好的生菜籽。
吃得不好,住得自然也跟着会差,肩上的活,却永远不会少。
早上七点半才上课,可无论冬夏,我和妹妹五点钟就得起床——父母和哥哥更早,大概是四点多,他们要编席子,贴补家用——脸也来不及洗,牙也来不及刷,脚一落地就得一人挎上一个大筐,四散开到田埂上、池塘中打革命草,往往等筐装满了,上学时间也到了。
于是乎,我们又扛着大筐,撒开脚丫子一摇一晃地往家里跑。到家后,将箩筐向院里一扔,简单洗漱下(来不及就算了),一人抓起一个馍馍就接着朝学校狂奔。赶得巧,还可以在上课铃声打响前进去,赶不巧,迟到了,就得在教室外面整整站一节课。
这还算是正常的,若不正常,时间挤得太紧,只能将篮子就势藏在野外,人也不吃饭,径直拣小路往学校赶。不过,这样做常常发生不幸,我们藏东西的地方一旦被居心叵测的人发现了,就会顺手牵羊给偷去。猪草没了,连篮子都丢了,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回家是免不了挨一顿臭骂的。
中午放学回家,也别想休息。
大人都忙得团团转,是没空照顾牲口的,我和妹妹得将牛羊牵出去放一放,让它们吃吃青草,之后,还要烰猪食,就是将早上打来的革命草按在锅中,兑满水,使劲地煮,直到又稀又烂了才行。
晚上,是例行公事。刷锅、扫地、烧水、洗衣服、抱草等,这些忙完,才可以搬个板凳,凑在昏暗的白炽灯泡下做作业。等作业做完,安心睡觉时,差不多都要在十点以上了。
上学时如此,周末更惨。
这时,不但要将上面的活干一遍,还要额外加上劈篾片和荻竹,将它们都劈成小细条,方便编织。父母、哥哥每星期用的原料,差不多有一半是我和妹妹在休息日完成的。往往到了晚上,手疼得都攥不起来。
要是碰上农忙季节,在这些常规项目外,劳动量还要加倍提升,挂在墙壁上闪闪发光的小镰刀,靠在门后沉默不语的小扁担,都是见证……
写着写着,忽然“噗”的下,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下来,浸湿了好大一片纸。
那些艰辛磨难的岁月,通过笔尖的倾述,一下子都跳进了我的脑海中,让人止不住地泪流满面,无语凝咽。
林语堂在写作《京华烟云》时曾说过,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今流泪,必至文也。现在我自己将自己写哭了,不知是不是也算“至文”?但愿秦老师不是铁石心肠,不要学“太上之忘情”才好。
第三部分是着重阐释我为什么学不好这门课。
在对课程的描述中,我反复强调了这门课的实用性和重要性(事实也是如此,图纸本身就是设计学的基础),接着顺势说明了自己对这门课的仰慕以及饥渴的学习状态,包括听课的认真专注,笔记的细致周全,课后作业的一丝不苟等。也许我很笨,作业答错了很多,但态度却是虔诚的,从卷面的整洁和笔迹的工整上完全可以判断出来。说到这里后,才笔锋一转,提到自己先天能力的不足,证明学不好这门课,并不是我不努力,而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学不学是个问题,能不能学好又是一个问题,这两者千万不能混淆。
我学得认真,刻苦,坚持不懈,几乎是头悬梁、锥刺股了,可无奈因能力所限而学不好,这就是我想向秦老师总结表达的。
动之以情,诱之以利。现在“情”动完了,下面就该“利”粉墨登场了。
在信的收尾部分,我进行了充分的暗示,说如果可以的话,愿意找个机会登门拜访,以尽心中的感激之情,且一定“重”谢。这个“重”字,我特意加粗了一下笔画,当时甚至还想学老师的样子,在上面画个圈的,后来终于作罢了。现在想想都后怕,幸亏没画那圈,否则结果还不知咋样呢。
花了半天时间,我才将信写齐,掏出电子表一看,已近深夜,遂将信折进了口袋中,回寝室睡觉了。
次日上午上完课后,我没有急着吃饭,一个人又重新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将信反复默诵、斟酌了几遍,进行了一些删削,该精简处就大刀阔斧地精简,该煽情处就不厌其烦地煽情。最终,读下来琅琅上口,跌宕有致,我才放了心。
统计下来,全文共一万五千余字。字数我比较满意,太多了累赘,太少了无法深入,一万多字读起来正好,既不会啰里八嗦,也不会意犹未尽。
随后一个星期,我又精益求精,对信进行了数次润色和修改,主要是调整一些句式语法和消除错别字,对一些不合适的标点符号也进行了更换。经过这般折腾后,才终于定了下来,令人十分满意。
态度决定一切,细节决定成败。我不可不慎重,千万不要付出了大量心血,最后却栽在了一些细枝末节上,那样只能让人可悲可叹,可怜可恨!
内容定下来后,我又到校外专门买了信纸、信封,是那种带着淡淡的清香味,底纹上印着清一色赞颂师德的格言警句的类型。接着,我将内容恭恭敬敬地抄在了这些信纸上,确保干净和清爽,没有任何一点污渍和瑕疵。
我反复抄写了六遍,用掉的废信纸都能堆成一座小山。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对我来说,“东风”就是怎么把这封信递给秦老师。什么,下课后直接递给她,然后撒腿就跑?兄台,你这玩笑开大了,这不是情书,这是乞命书。
如何递,是核心问题之一。做好了,一步登天,做不好,堕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