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只记得一部分。”
“是，记得一小部分。”夏恪开着车，打了个转向灯，手里握着方向盘说，“从刚刚开始，你已经问过我无数回了。我的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算是吧。”曹清风声音小了些，视线在阴沉沉的窗外游离。
“我以为咱们时隔多年不见，现在应当是追溯似水年华的时候。”夏恪说，“没想到你在意的不是我们的友情啊。”
“那倒没有，只是你这顶着一张二十的脸，要我跟那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对上号，实在是有点儿难为我。”
“我以为我保养得还可以，经过这么一折腾，你倒是肯说实话了。怎么，我想起一点儿东西，对我的态度都变了？”
“有吗……”曹清风敷衍地接了一句。
态度相同才有问题。
曹清风心中是有犹疑的。如果说夏恪还是大概二十左右的年纪，那么自然不用对他有所提防。现在的夏恪虽然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那个壳子里面装着的是现实世界中那个三十几岁的疯子。他来回试探，试探不出什么。
当年他从国外回来，跟着当时赫赫有名的甘尚记者做事，本以为以后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却不曾想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曹清风看着夏恪的侧脸，优越的面部轮廓，确是他曾经的挚友。可能是习惯使然，这人走的时候还不忘从他桌子上顺了一副眼镜，戴上眼镜，倒是和当初那个人有了八九十的相似。
他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就算是这么戏剧化的安排，这个人的里子还是原来那个，怎么会有什么差别呢。不过年轻的夏恪应该还是有着阳光的一面，总比那个终日酗酒，想到一出是一出的疯子好太多。
那可真是个疯子，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他叹了一口气，夏恪瞟了他一眼：“怎么，我有了现实中的记忆令你很为难？你欠我钱了吗？”
曹清风摇头否认：“哪能啊。倒是你，记忆一回来，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是吧？我的镜片可有点度数，你戴得很欢快嘛。”
“我试了，也就五十，看东西更清楚了一些。”
“我是在说度数的事儿吗？这副镜片也不便宜啊，你要拿走记得转钱给我。”
“你在这里这么缺钱？”夏恪说，“我之前也就是个上大学的小屁孩儿，哪有什么收入，经济还没完全独立。你倒好，打着帮我的旗号过来坑害我。要我说，你还是那个德性。”
“爱钱？谁不爱钱呢。这种通行货币，无论是在虚拟还是现实的空间里面，都是必需的。没有这个啊，什么事儿也干不了。总不能喊着口号说来帮你，结果什么好处捞不着啊。咱们都是老朋友了，跟你装来装去也没意思。”
曹清风装作无意地提起顾长安：“你这次说着顾长安失踪来找我，结果跟我在这里耽误了这么久，你不担心吗？”
“找到你，我才知道怎么进入游戏空间。”夏恪说着，脸上没有什么突出的表情，眼中倒映着前方的红绿灯，“我在顾长安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倒是记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
“什么片段？”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夏恪说。
曹清风被他这句话噎住。
他害怕自己和金老大的计划被他戳穿，也怕有了记忆的夏恪回到以前那个疯子的状态。他担心的东西太多太多，夏恪的记忆就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只要这一张倒下去，千千万万张牌就会顺势倒地。所以，他必须要瞒着，他必须确保，现在的夏恪是可控的一环。
又是一个路口。
冬日的傍晚开始下起雨来，天空暗沉沉，地面上水坑影影绰绰，红色和绿色的灯光在水里交叠。
夏恪视线望向前方：“说来也奇怪，那些片段没头没尾，我只看见我躺在一个很多仪器和管子的玻璃舱里面，你在我旁边签文件。”
曹清风脑海中的时钟突然走慢了几秒。
他听见自己木木地开口：“是吗？”
夏恪语气平静：“我听得模糊，只记得那个人说你能掌控意识空间A和B的流动，所以来找你。你不是也告诉了我，如何进入游戏吗？”
曹清风松了一口气：“嗯。”
“怎么，你之前告诉我的方法不对？”
“没有。我不是也说了吗，本来我是可以直接送你进入游戏空间的，就是像上次一样。但是最近Homo-m转让股权之后，直接把这个游戏的通道给关上了。所以现在只能用一个笨法子，就是找一个可靠的、从来没有接触过意识空间B的人，这样，我的权限才会有效。”
车子缓缓停下，雨刷器也被夏恪关上。
夏恪摘下眼镜，叠好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人我已经找好了，走吧。”
曹清风点点头，这才发现车子停在郊区的一家医院。
夏恪直接把衣服后面的帽子戴上，曹清风坐在车上，水流从车窗上划过，看得见夏恪小跑进医院的背影。他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跟了上去。
……
“你好，”老警察谢平安从座位上站起身，拍拍夏恪的肩膀，然后指着夏恪向蒋裕介绍，“这个就是小李的同伴。”
蒋裕望着夏恪，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示意。
谢平安知道蒋裕的性子。他对熟人还能说上几句，见到陌生的人，第一反应大多是把他们当作嫌疑人。也不怪蒋裕，毕竟之前他的妻子在任务中牺牲了，本来就会对人有所防备。再者说，做他们这行的，总是有些职业病。他这种习惯于先不说话默默打量对面的态度，倒让谢平安想起去世的崔静远来。
那个孩子明明是他一手带的，但是这种察言观色的习惯，跟蒋裕学了个透。
又想到小崔了，真是……他尽力排空脑海中的杂乱思绪，打量着夏恪：“诶呦，你这孩子，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带把伞，你看这淋的。”
曹清风站在夏恪身后，看着头发湿漉漉的夏恪露出一丝腼腆的微笑，然后不好意思地摸头，似乎是有些害羞。
曹清风嘴角颤动：真是好演技，三十来岁的老男人了，装起男大学生还是有一套。也不怪他，这么一张人畜无害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脸，也没有人会想太多。
他实在是佩服夏恪的演技。
感觉到了另一条视线，他往后看了一眼，一个眉骨很高，下巴尖利的男人同他的视线交汇。那个男人注意到他，向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这个男人似乎不是很好糊弄，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寸头尖脸，眼神犀利，这么大年纪的人，眉毛也有些发白，但意外地很浓密。
应该是刚刚那个警察的同伴。
夏恪也看到了另一位老警察的探究眼神，他伸手拉过曹清风，说：“这位是——先行报的记者，他跟我的父亲比较熟，因为这桩案子他也一直在关注，所以我就托他帮我调查一些消息。”
“你好。”几个人客套地握了手，算是见过了。
“李警官他……”
“小李情况有些好转了，之前做了一次手术，很成功，一会儿可能还需要一次手术。刚刚医生说基本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腿部还有一些骨折，需要再开个刀。”
“您当时和我说的东西……”
“哦，在这。”谢平安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损了大半的纸。看着纸张的大小，可以猜测本来应该是被装订好的，现在只剩下最后签名的部分。
夏恪接过那张已经有些破损的纸，上面潦草地签了两个名字。
根据已经知道的人员去猜测，乙方的“昌娜”两个字还算清晰。昌娜作为一个高中生，字迹还能辨认得明白，但是另一个签名龙飞凤舞，完全看不出个名堂。像是鬼画符，不拿鬼画符去形容，大概类似于一种阿拉伯文字。
“这个……给我吗？”
谢平安和蒋裕对视一眼，两个人眼神交流了一番，谢平安开口：“这是小李交待要给你的，难为他受着重伤，手里还紧紧攥着这张纸，也算是努力了。”
“但是你们也知道，我不是警察，我只是一个大学生，这种重要的东西直接给我是不是不太妥当？”
不妥当个屁，你手都接过去了到底在客气什么？
站在夏恪斜后方的男人翻了个白眼，自从这个人记忆恢复了一部分，他的行为举止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八面玲珑的样子。表面上对谁都温柔，对谁都客气礼貌，心肠却比谁都狠。表面上与你推杯换盏，随手就给你一刀——也不知道这种阴损的形象是什么时候建立的。
“我们这边已经记录了，你放心吧。这张纸上面的信息已经记录下来了，指纹也交给了鉴定科比对。虽然没有让小李继续跟着这个案子，但是你们应该也有一些发现，如果你能够根据你们已有的信息推测一些方向，也有助于协助我们进行下一步追查。”
夏恪应着，眼神瞟向病房里面。
病房中的人戴着呼吸面罩，只能看见大致的一个轮廓。
“现在……病房是不是还不能进？”
蒋裕探究的目光投过来，夏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了。”
谢平安伸手拍拍夏恪的肩膀，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大，而且有了这么久的相处，情谊应当不浅，他还是挺能体会这个孩子的担忧。
谢平安也望向病房：“医生在做准备工作，大概还有五六分钟，就会进行下一场手术。”
那么，就要在五六分钟之内，闯入病房了。
夏恪看向谢平安，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