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3日晴
今天,又是林眠一案的开庭日。整个学校里好像是在过节日。
法庭迫于社会的舆论,终于判学校败北。
学生们高呼万岁!但学校并不服,表示还要上诉。
6月24日晴
今天又传来林眠的消息。说因为林眠的新闻效应,还有她曾经在选美大赛中获得过冠军的原因,虽然她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被学校扣发,等到案件有了结果再做处理,但还是有好几家电视台要聘她做主持人。她选择了一家很有名的电视台。这一事件马上也成了新闻,林眠还在记者采访时说,她对有没有毕业证和学位证无所谓,她与学校抗争也不仅仅是为她自己辩护,她是为整个中国的大学生辩护。
所有的人都感慨万千。实际上,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中文系的学生仍然不知道是应该为林眠鼓掌,还是应该为学校鸣冤。
6月30日晴
林眠暂时离校了。那天,她还是一个人高傲地走着,目不斜视。她仍然穿着入时,性感。仿佛她根本不在意这里曾发生过的事情。
在此之前,马飞瞒着女朋友偷偷地为林眠送行,林眠也没拒绝。他们最后一次去了那家茶屋。
7月10日晴
林眠的消息又在报纸上出现了。她向全社会呼吁,要正视大学生的生活,要尊重已经超过十八岁年龄的现在大学生的权利。她说,她要与中国的大学制度永远保持这种对抗性,直到它改变现有的观念。
她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时代的弄潮儿,成了一种力量。最可笑的是,她成了我们所有大学生的代言人。
7月12日晴
另一件可笑的事是,程一涛成了70后诗人的代表人物,被一家网站评为“最具震撼力的70后诗人”。这家网站和一家刊物在暑假召开一次70后诗人、作家笔会,程一涛自然成为第一被邀者。半年多来,程一涛“制造”了大量的光屁股诗。他和他的同党们的有一个创作的原则,就是什么最恶心,他们就写什么。他们的宣言是:反一切传统,包括他们自己。
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写了一首诗,在宿舍里念给我们听。我们听得恶心极了。那首诗是写女人的月经的。
我总是无法理解我的同时代人。他们的行为,他们的内心都与我的不同。
我属于另一个年代,已经快速驶过的充满忧伤和理想的八十年代。然而又与它不一样。我没有理想,只有八十年代那巨大理想的灰烬;我也没有高贵的忧伤,只有那忧伤背后的绝望和迷茫。
7月15日晴
这个暑假我再也不敢在学校里呆下去了。我也没有去找家教。学校组织了一个到贫困山村里去教英语的社会实践小组,因为我的外语成绩不错,还因为校团委的老师认为我能吃苦,所以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又一次没有回家。我不愿意回去,父亲也希望我在外面能挣些钱。听说这个实践小组的成员每人能发到三百元的补助。我写信告诉了父亲。
7月18日晴
我们去的那里其实没有什么山,只有一些沙丘。在腾格里沙漠的边上,寂寞地散落着这样的一些小村庄。每个村庄大概有七八十户人家。这里没有电灯,也没有电视,用水要到几里外的地方去。他们说的方言我们也听不懂。所在县里派了一个干部来帮助我们,所在乡里又找来了几个在县城里读书的中学生给我们当翻译。我们的任务是给他们扫盲,并教他们如何使用科技防沙固沙。
在这里,在半年前,曾经发生过一件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无比愚昧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的事。他们的县长听信了一个专家的建议,把几十年建设成的林海在几天全部伐光,说是要在这里建设全世界最大的葡萄园,成为世界葡萄酒最大的供应商。经济全球化的理想给这里带来了灾难。事件发生后,整个北方地区的人们似乎都能听得见,满天的沙尘暴正在那里吹过来,要埋葬所有的家园。
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可惜太迟了。
晚上我们就住在农民家里。这里比我的老家还要落后、贫穷。有些人家全家六七口人还睡一个坑,有些人家连灶都没有,只用几个石头垒起来,把锅架上去就做饭了。他们烧的大部分柴都是他们在沙漠里千辛万苦种的。这种愚昧和无奈使人们大为震惊。
我们现在才明白,也不仅仅是他们的愚昧导致那场灾难。这里实在太穷了。那些为沙尘暴而苦恼的都市人是不会看见这种贫穷的。
我们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每天都做得很辛苦,因为我们和他们之间的言语交流实在是太困难。每天睡觉的时候,我们几乎什么都不想就睡着了。
7月24日晴
我最喜欢这里的黄昏。金色的夕阳照着广袤的沙漠,我登上小沙丘,了望着远方。只见在金色的凝固的海洋上空,偶尔有雄鹰寂寞而悲壮地翱翔着,使这死寂的海洋突然有了生气。我坐下来,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有时,我会生出一种强烈的念头:留在这里生活也是很美的。
“谁能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
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
同上
沙漠的寂静绝对,巨大,可怖。因为没有电灯,村里人也还点的是油灯。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妈妈陪着我学习的情景。她在旁边默默地缝着衣服纳着鞋,不时地给我挑一挑灯芯。那种幸福只有在妈妈不在人世时我才体会到。
同去的其他同学在油灯旁打牌,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悄悄地走了出去。
巨大的夜色把我挡在了门外。隐约能听见在遥远的地方有狗吠的声音,但你看不见它。有时候连狗的声音都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一切都不存在,连我自己也不存在。
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你说话,没有一个地方可去,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你的选择只有进入这巨大的黑色,成为它的一部分。你也只有沉默,而且唯有沉默才能使你得到安宁。
第一次进入这夜色时,我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是一种绝对的孤独,诗意的孤独。我只想哭。
第二次进入这夜色时,我已经稍稍习惯了。我觉得世界上除了我,还有世界本身。它并没有遗弃我。
第三次进入这夜色,我已经选择了沉默。我觉得世界上有三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还是我,而第三个是世界。
7月28日晴
以前我以为,人真正的孤独是你在众生之中行走时的那种无助的孤独。
现在我才发现,人真正的孤独是在他独自面对静穆的世界时,找不到与世界和解的路,发现自己和世界作为两个实体而对峙着。
8月1日晴
我站在沙丘上,又一次了望着整个茫茫的沙漠。这实际上就是现在的世界。
我突然生出一种勇气来,解开裤带,冲着茫茫沙漠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我觉得特别解恨。
8月10日晴
在那个封闭的小村,正好能容纳下我破碎的心。没有人知道我的心事,也不会有人在意我的心事。我每天都忙碌着。山村里的人都很尊重我们。我们挨家挨户地吃着饭。这种充实的生活将我的痛苦悄悄地磨掉了。我们都被晒得有些黑,这是我不愿意的。除此之外,我要感谢这次社会实践。它既给了我生活上的补助,又改变了我的内心。
今天,我们终于坐上了往学校回去的列车。
可是,车一走,我的心就马上回到了学校。一回到学校,我的心又陷入痛苦之中,只是这种痛苦已经很淡很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