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开来的车子早已等在大门前,我们穿过那道遮阳板下的长廊走出医院。
阳光正盛,斑驳的树影如同扭曲的绳索缠绕在我们身上,凌舜晖走在我身旁一言不发,我鉴貌辨色也不敢出声,只敢垂头看着地面。
他修长的身形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我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脚步,看着我的影子悄悄融到了他的影子里。
我不知道能不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只能这样自我安慰地钻进他的影子里。
医院外硕大的一片绿地,秋高气爽的蓝天下,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快活地放风筝,凌舜晖脚步停滞了一下,微眯着眼睛仿佛无意识地望望天空,很快打开车门扶我坐了进去。
出了市区后车子突然提速,我觉得耳膜一紧,好像有一股电流钻进耳朵,滋滋的尖利声波向着大脑切割过去,人不由地一颤。
“怎么回事?”凌舜晖握紧了我的手。
“耳朵……不太舒服。”
他立刻叫司机把车子开慢点,轻轻拍拍我的手背语气平静:“有什么想说?不用忍着。”
我望望驾驶座上的司机,凌舜晖会意:“在这辆车上你不用顾忌什么。”
我总还有点怯怯:“你究竟……生过什么病?很严重吗?要定期复查对吗?”
“怎么,怕我死?”他似乎全然不当回事,眼神斜斜扫过我脸上,嘴角的梨涡浅浅地勾了出来。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我忙不迭去捂他的嘴。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顺势把住我的手掌在唇上碰了一下,“已经痊愈,复查不过是例行公事。”
“是哪里的问题?”我还是不死心。
他处之泰然:“现在哪里都没有问题,不愉快的事,我不想再提。”
“很痛,会很痛对吗?”他淡然的语气让我心尖猛地痉挛一下,扯住他的前襟上上下下逡巡着他的全身,徒劳地想要找出被他掩藏起来的病痛。
他手臂一勾把我揽到怀里,在我耳边用了极低的声音:“不许再看,你的眼神快要把我剥光了。”
我大窘,同时反唇相讥的机能又被激发出来:“不好意思凌总,您这样弱柳扶风的纤纤玉质激不起我的兴趣,我更喜欢身材健硕的肌肉型男!”
他加大手臂的力量狠狠地箍住我:“好勇斗狠的女人,总有一天你会真正领教我的强大!”
我被箍得喘不过气,拼命想推开他,他却怎么也不肯放,索性把我的头按在胸口:“别动,老实点。”
我很快在他的气息里软化,再也没有半点挣扎的念头,耳朵里的鸣叫被他的心跳渐渐盖过,只剩“扑通扑通”清晰而规则的搏动。
“这里,放着一个人吗?”我用指尖在他胸前打着圈傻傻地问。
“什么?”他的心跳似乎顿了一下,紧接着跳得有些乱了规律,声音却不容置疑地肯定:“没有那样的事,程耀神经过敏。”
“我听到你梦里叫她不要害怕,那个人,是不是我永远也替代不了?”我没有办法抑制住不断滋生的沮丧。
他咳了一声放开我,低下头对着我的眼睛:“紧张了?还是妒忌?”
我嘴硬不起来:“羡慕嫉妒恨。”
他脸色凝重起来,好像很认真想了一想:“有些人,的确谁也无法替代。”
我像受到最终的宣判,心脏瞬间收缩成了皱紧干枯的一团。
他脸上的笑意却一点一点地化开:“但是,你不需要替代任何人,因为我认定的那个人,就是你。”
阳光透过深色的车窗,在他脸庞笼上一层淡淡的琥珀色的光彩,他的瞳仁在那样的光彩里仿佛在温柔流动。堵在胸腔里的那硬硬的一团无限地舒展开来,每一条纹路都被抚得光润平展,我的形神都轻得好像就要被溶解掉,不由自主迎着他吻了上去,在他的唇上不知疲倦地流连,直到他浅浅地咳了一声,我才如梦初醒般放开他。
“对不起,我太贪得无厌。”我嗫嚅着。
“怎么?还没够?我舌头已经麻了。”
他轻描淡写的玩笑更让我觉得负疚:“我曾经有过一个不明不白的过去,我不能把我最初最纯的第一次给你,却还死皮赖脸向你索取最纯粹的感情。我觉得我根本不配……”
这一次他用唇堵住我的话:“傻小囡,不许再提过去,只要告诉我,现在,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嗯,完完全全”。我根本不需要思索。
他的吻随着车篷天窗里的阳光一起倾泻下来,我在他逼人的气息里越来越飘忽,似乎轻到只剩了唇上的那一点重量,全部多余的形体都已一寸一寸消失在空气里。
原来他给我的爱,真的可以让我沉迷到没有了自己。
车停下我才晕晕乎乎发现是到了绿葭,又是几个月没回来,这里的老街道都重新粉刷了一下,看惯了以前灰乎乎的外墙面,现在看着就像死人脸上刷了层****,怎么看怎么别扭。
一下车我就闻到巷子深处那家糖炒栗子的甜香,叫了声“好香”正想往里走,却正撞上一张不光涂着****还画眉毛描口红的老脸。
“回来了回来了,快跟外婆走,镇上人都来得差不多,就等你们了!”
我大吃一惊:“外婆你不用这么大阵仗来欢迎我吧,搞得好像我是什么万众期待的大明星华丽回归似的……”
外婆脚不点地:“去了就知道了。”
以前镇上废弃的一个大祠堂不知什么时候修缮一新,前面像模像样搭建了一个舞台,前脸上还挂着一个醒目的横幅:“小岑欢迎会暨菊英越剧社首场演出。”台下密密麻麻坐满了嗑瓜子打毛线拉家常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老头老太。
我真是哭笑不得,外婆可谓两个文明一起抓,在繁忙的馄饨店工作之余一直没有放弃对艺术的痴迷与追求,早就率领镇上几个越剧迷老太成立了个越剧社,平时借了居委会闲置的一个小院子隔三差五地排演,镇上有人家办红白喜事的时候就去无偿地助助兴,而像今天这么煞有介事地隆重献演,倒还真是第一次。
跨进门槛外婆就急匆匆地不见了踪影,就看见馄饨店的杜师傅兴奋地向我们挥着手:“这边!这边!”
我牵着凌舜晖踩着一地瓜子壳花生壳走到第一排最中心的位置,后面的议论声仿佛一大片麻雀在叽叽喳喳。我听见杜师在用绿葭方言大声告诉他们:“还用问?当然是小岑的堂客!”
“堂客是什么意思?”凌舜晖问我。
“就是……”还没说完忽然一阵起哄似的叫好,然后我就看见我亲爱的外婆穿着一身墨绿的丝绒修身旗袍袅袅婷婷地上了台。
“亲爱的各位来宾,大家下午好,首先非常感谢各位拨冗参加我们的这场演出……”
外婆用非常标准的绿葭普通话向大家传达了这场演出的三个重大意义:一、庆祝她最最宝贝的外孙女康复出院,从此又可以活蹦乱跳张牙舞爪和她顶嘴逗趣;二、菊英越剧社正式宣布成立,这个越剧社将是一个有组织有纪律有规模的社团,并且在一位有识之士的资助下,有了专门的演出场地和资金,以后将会定期为绿葭镇的越剧爱好者们奉献更多精彩的演出。第三、自从她退出舞台洗尽铅华投身餐饮业二十三年以来,一直得到全镇老老小小的支持与厚爱,明天这家镇上最受欢迎的馄饨店将正式停止为绿葭人民的服务,借此机会向各位喜欢泡泡馄饨的老顾客致以诚挚的歉意和衷心的感谢。
演出在掌声与笑声中正式开始,她们穿起行头演起了折子戏,舞台上色彩华美的戏服让外婆脸上的浓妆不再那么触目惊心,反而显得她精神焕发光彩照人。
知道外婆辛苦那么多年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喜欢的事,我很是喜出望外,一边剥着凌舜晖司机送进来的栗子,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这帮平均年龄在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演的都是才子佳人的经典桥段:《梁祝》、《追鱼》、《送花楼会》……最热闹的是《王老虎抢亲》。
这时我才发现凌舜晖对于传统文化的认知缺失几乎到了让人痛心的地步,由于很早就去国外读书,他不光听不懂唱词,对那几个脍炙人口的民间故事也了解得很少。
“来,你帮我剥栗子,我给你说戏。”于是我们分工合作各取所需,他帮我剥栗子送到我嘴里,我给他翻译唱词讲解剧情。
压轴的是花旦出身的外婆反串小生的《红楼梦》选段《金玉良缘》。
不知情的宝玉兴奋地拉开华丽的高音:“今天是天上地下,从古到今,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啊……”
听到这一句总是心有戚戚焉。
本以为从此心满意足长相厮守,却不知管竹笙箫大红喜袍隐藏着无尽的悲哀与凄凉,恍然梦醒,只剩了物在人亡,世事两茫茫。
前生的因缘,今生的注定,只有真正坦诚无虑地牵手,才算得世间第一等的称心满意。
我不自觉地望向凌舜晖,他下颌微扬,神情闲淡自若,嘴角浅浅泛出的梨涡,熟悉得像是早就铭刻在心上,却又陌生得仿佛初见。
在我神思恍惚间外婆已在作谢幕致辞,我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下面请允许我向大家隆重地介绍本次演出的出资人,也是我们菊英越剧今后长期的赞助人,也是我们家小岑的男朋友……凌舜晖先生。”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凌舜晖整整衣服走上台去,经过外婆身边的时候他悄悄问了句什么,外婆立刻眉开眼笑地回答他。
他手握话筒风度不输给春晚的主持人,非常得体地赞扬了刚刚他根本听不懂的精彩演出,然后把目光对向我:“今天能陪小岑回到绿葭非常高兴,感谢大家这么多年对小岑的关心,从今天起,希望外婆,还有所有疼爱过小岑的人,把她放心地交给我。”
我屏住了呼吸,像捧着一个一触即碎的梦。
“小岑,愿不愿意让我,做你的堂客?”
无比清朗明晰的声波,一个字一个字传到我的耳朵里,其他所有的喧嚣都变成了无谓的纷扰杂音。
堂客,在绿葭的方言里,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