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舜晖飞速地把车开上高架,刚过下班高峰,路上车辆还是不少,他不停地加大马力越过一辆辆车,跑车在高速时特有的轰鸣仿佛末日来临前的宣泄。
我紧紧抓着门把手也控制不住身体的摇晃,随时要冲撞或者倾翻的感觉让我恐惧得话都说不出一句,下了高架前面一个十字路口,来来往往过马路的人群川流不息,凌舜晖一点减速的意思也没有,我大叫了起来:“红灯,停车啊!”
尽管车子性能良好,急遽的刹车还是让我们两个都向前冲了出去,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挡住他,自己的头“咚”的一声撞在前挡风玻璃上。
凌舜晖终于大梦初醒一样地喊出了声:“小岑!你怎么样?”
我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消失了多日的耳鸣又开始叫嚣,头好像分外的重,费力地抬起身来摸摸前额,还好,只是麻辣辣地肿起来了了,并没有流血。
我还想咧嘴对他笑笑,转过头却立刻比坐进云霄飞车还紧张:“凌舜晖!你在流血!你流鼻血了!”
浓稠的血已经从他鼻子里滴了下来,落在浅色的睡衣前襟上分外的惊心夺目。我沮丧得恨不得自己头破血流:“你还是撞到了吗?我还是没有拦住你……”
慌忙地伸手想去帮他擦拭,却被他猛地一把抓住,大声而急促地问我:“你到底怎么样!你不能再有事!”
“我没事,真的,我好得很,我的头很经撞的……”我忙不迭地回答,不敢让他有一点担心。
他的手忽然决绝地一松,踩动油门迅速发动车子,声音比刚才沉稳了些:“坐好,抓紧。”
车子停在我再熟悉不过的那家医院,我跟着凌舜晖掠过遮阳板下绞缠的树影飞奔到急诊大楼。
上次见过的那个气度不凡的老年女子应该是凌舜晖的姑妈,此刻正倒在一个老年男子的怀里泣不成声,看到凌舜晖冲过来就抓住他的手大哭起来:“舜晖啊,你表姐,怎么这样傻啊,不对,是我傻,我怎么就相信她的话,以为她没事了哪!她说她愿意去美国治疗了,说你都帮她联系好了下周就去啊,今天你姑父离休的欢送宴会,我就跟他一起去了,她还对我说,妈,你去,没事的,没事的……我怎么就相信她了啊……”
说到后来哽咽得气都上不来,几乎就要昏厥。
“她现在怎么样?姑父,她怎么样?”凌舜晖说到第二个“怎么样”已经语不成声,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眼圈刚一红就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落到鼻翼处和鼻血混在一起,湿得前襟一片狼藉,仿佛是为了强忍住哽咽,他的全身都在发抖,整个人看上去前所未有的狼狈而孱弱。
他的姑父还算镇定:“她吞了大半瓶的安眠药,还在抢救。”
凌舜晖脚下一软好像就要倒下去,他姑父还扶着姑妈,我赶紧冲上去想扶住他,边上已经闪出一道身影一把架住了他。
“舜晖!”程耀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惊痛,“你怎么回事!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凌舜晖推开他就往急救室的方向跑了过去,程耀紧追过去抓住他:“舜晖,你什么时候开始流鼻血的?快跟我去做个彻底的检查!”
凌舜晖甩了一下手,程耀像黏住了一样不肯松开,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大力地一挥:
“放开!不要管我!她不出来我不会离开这里!”
刚刚已经止住的鼻血随着他用力的一甩又滴落了出来,程耀不敢再轻举妄动,声音低声下气到有些无措:“好好,么你坐一会儿,她送得还算及时,你不要太着急。”
凌舜晖已经沿着墙面往下滑落,听到这句才撑住后面勉强站住,程耀小心翼翼地扶他坐到走廊里的长椅上。
而另一边凌舜晖的姑妈却出现了血压升高心脏病发作的迹象,他姑父立刻和医生一起把她架上急救车,匆匆地对凌舜晖交代一声就跟了过去。
我就像个心不在焉的观众对着一出急转直下的剧情,脑中已反映不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一个意识是清晰的:这个一直被我蒙蔽伤害的女人,在一个任何人都意料不到的时间,选择了独自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的手因为恐惧而越握越紧,手心里仿佛握着一把刀子,刀上淋漓不尽地滴着血,我不知道是那是我杀人的血,还是自己心上的伤口崩裂的血。
“你发什么呆!你没看到他的样子吗?他怎么会流那么多血!”突然胳膊被狠狠拽住拖到一个拐角,程耀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他,刚刚刹车的时候,好像撞了一下,我明明挡住他的……”我迟钝得已经想不起当时的情况。
“是撞了一下才流鼻血的对吗?”程耀看我没有反映又大吼一声:“对吗?”
“对、对、都怪我没有挡住他。”我自责地嗫嚅。
程耀这次却并没有声色俱厉,反而放开我的胳膊如释重负地大口呼气:“是撞的,他没事,不会的,绝对不会有事……”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在放心地感叹,更像是在惴惴地自我安慰,我忽然感觉到在这个男人执着的感情面前自己的卑劣,声音也变得怯怯:“他表姐,会救过来的,对吗?”
程耀呆滞的眼神突然意味深长地一闪:“你,是真心希望她救过来吗?”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冷冷地拂袖而去。
我愣在原地,脑袋里和耳边的鸣叫一样的混沌杂乱,抬脚走了没几步就觉得脚下有点失衡,扶墙站了一会儿步子才走稳。
走到凌舜晖身边的时候护士正在给他止鼻血,他两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抱拳,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浑身发冷一样打着颤。
我在他身边坐下,只想把他的双手抱在手心里给他一点暖意,谁知刚触到他的指骨他就触电似的弹开:“不要碰我!”
他的手并不太冷,寒意却从他的声音里直直贯穿到我的心口,初识他时熟悉的寒肃现在变得突兀而陌生。
我心里毫无征兆地猛然一凛,仿佛千丈厚的冰层瞬间冻结,而一个让我恐惧到发疯的预感,却如冰层下的一股暗流,越来越汹涌地要奔窜出来。
耳朵里像有一把尖细的冰刀绞了一下,突如其来的痛让我抽了一口冷气,可是我又不敢叫出声来,用手使劲捂着耳朵把自己紧紧缩了起来。
仿佛意识到什么,凌舜晖偏过头来看我一眼,冰冷的眼神一点一点被不忍瓦解,终于还是开口:“怎么?耳朵痛吗?”
这次的声音里有了难以掩盖的温度,只是一点点的暖意,我心口的冰就化成水从眼眶涌了出来:“不,不痛,我只是,害怕,害怕极了……”
他头一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抚住我的肩膀。
我像掉进冰窟的垂死之人突然攀到救生的绳索,抓住他的前襟就拼命贴了上去,刚贴到他微凉的胸膛,他的身体突然僵硬地绷紧了。
我诧异地抬头,他正直直看着前面,眼里的寒意似乎可以冻结一切。
我转头顺着他的方向,看到教授急匆匆地奔了过来。
“舜晖,韵如她怎么样?”教授还没站稳就气喘吁吁地问。
“严教授,你终于来了。”凌舜晖生硬地叫了一声,“你是他的丈夫,刚刚为什么没有陪在她的身边?你明知道她这辈子最离不开的人就是你,为什么还留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高瘦的身影牢牢压在教授的上方,气息已经变得有些粗重。
“我们已经分开了。”教授没有退避地站在原地,声音微颤却仍保持着冷静:“我对她许诺过会一辈子陪在她身边,可是她坚持要我离开,她说,只有我签了离婚协议书,她才会安下心来去美国治疗,我们分手的时候彼此都非常平和……”
还没说完教授脸上就狠狠挨了一拳,他只是踉跄一下,凌舜晖却站立不稳地几乎要跌倒。
我惊呼着上去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的眼神好像要把教授撕裂:“你说什么?你们离婚了?你,彻彻底底地抛弃她了!”他一步步向教授逼过去,“因为她瘫痪了,再也不是风光无限的设计师,因为她的父亲离休了,再也不能给你荫庇,所以你就连最后温存的伪装都撕破了,就连名义上的婚姻都不愿再给她了!伪君子,严毓明,你这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却用足全身力气挥拳又朝着教授打了上去,我来不及思考冲到他们中间,他的拳头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小岑!”
我在越来越喧嚣的耳鸣里好像听到他们中谁叫我的声音。随后额角“哗“地一疼,伴着一阵猝不及防的晕眩。
那一瞬间我涌起的感觉却全是心痛:凌舜晖的体力恐怕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法再支撑着他这样地消耗自己。
晕乎乎地好像教授从背后环住了我,我使劲一挣抱住对面的凌舜晖:“不要再打了,你的身体会受不了……”
我的胳膊从他身上被用力而决然地掰了下来,然后又被紧紧掐住,他让我面对着他,仿佛灵魂出窍一样地看着我:“宁小岑,你,心疼了吗?”
他猛地甩开我的胳膊,脸上讥嘲的笑容像是冰上被巨石砸开的裂缝:
“你始终,都还是忘不了他,你们,一直还在来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