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救护车上就联系了淩舜晖的表姐,赶到九华医院时她和钟叔芳婶都已守在那里。
程耀从走廊那一头飞奔过来,看到躺在推车上的淩舜晖,脸色刹那变得和身上的白袍一样:
“你,你一直在哪里?你******总算还知道回来!”
他在急救室里的时间我度秒如年,他表姐劝了我好几次我才坐下来。
“他,一定很痛苦。”我失神地嗫嚅。
“已经浸润到肺部,总是发热咳嗽,关节痛的时候把嘴唇都咬破过,有时候头痛得会昏过去……还要抵挡化疗引起的恶心呕吐……”我断断续续听到她的声音,心上像被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过。
大约是看到我不能自己的发抖,她拍拍我的手背,提高了声音安慰我:
“不要慌,他在美国也有过几次病危,可是每一次他都能挺过去,这一次见到了你,他一定更有力量撑下去。”
“什么?他一直在美国?”我惊讶不已。
“怎么了?”她也疑惑地看我。
我把凌舜晖的手机翻出照片给她看:“这一年里差不多每个月都有。”
她恍悟地长呼了一口气:“我说呢,这个家伙,都快一年了,他从来没有在谁面前提起过你,原来就是靠这个在撑着。他一定是叫人拍了帮他传送过去的,他就是这样,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可以永远闷在肚子里,别人永远搞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语气变得有点气愤愤的,更多的却是心疼:“他从小就是这个死硬脾气,什么事都一声不吭得扛着,实在难受了就一个人躲起来谁也不见。以前外公一直觉得是他妈妈害死了舅舅,多多少少有点迁怒于他,对他的管教又非常严厉苛刻,那么小的孩子,身体又不好,要学的东西远远超过了他的年纪所能负荷的,可他就是不多说一句,外公布置他做什么他就一样一样完成没有半丝懈怠。有一次他因为溜回原来的家被外公打了,一整天都躲在房里不出来,我好奇偷偷溜进去看他,正好打雷,他一个人钻在被窝里吓得直叫“妈妈”,我上去轻轻拍了他几下,他整个后背都在发抖,就是不肯说一句话,后来被我拍睡着了,很久,我才听他说了句梦话:“姐姐,不要走,陪我一会儿好不好?”那声调,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似乎不忍再去回忆,转头望着急救室紧闭的大门:“所以,即使后来坐到了那么高的位置,在我眼里,他始终不过是个想要人陪伴的寂寞孩子。”
我说不出话,也不敢动,只怕一动泪就会先掉下来,缩在长椅上紧紧抱着那个红色的提袋,就仿佛抱着马上就要永远失去的珍藏。
程耀走出来,表姐推过轮椅迎了上去:
“舜晖怎么样?”
“暂时稳定下来,还要在加护病房观察几天。”程耀的声音说不出的低哑疲惫,“如姐,他想见你。”
我跟在后面刚抬脚,被他冷冷喝住:“宁小岑,他特别关照,他不想见你。”
我顿一顿,还是回到长椅上。
表姐进去的时间不长,出来的时候笑容很勉强:“小岑,舜晖叫你回去,反正他要在加护病房观察几天,要不你……”
“我不会走,”我很坚决,“我从打定主意来找他就没想过再离开他,以前我们之间总是由他掌控,可是现在他那么虚弱,也该轮到我拿主意我做决断了。”
这次表姐的笑容真心:“对,他那样的脾气,就应该你这样的去治他。”
钟叔先送她回去,外面天色早已深墨如漆,走廊的日光灯还算亮,我拿出那个还未成形的抱枕,用附带配好的针线细细缝合。
时间从穿针走线里一分一秒消磨过去,我针线活也就会缝个扣子定个裤边,几次不是针脚走歪了就是粗细不匀了,只得又拆开重新缝,直到眼睛干涩视线都有点模糊。
已经过去了大半夜,有人轻轻给披了件衣服,我一看,是芳婶。
“谢谢。”我抬头对给她笑笑。
“还是你留在别墅的,舜晖一直让我留着,晚上天凉,正好叫阿钟给你带一件过来披披。”
看上去凌舜晖回国后一直是钟叔和芳婶夫妇在照顾,凌董事长估计已经回上海主持大局。
“我的东西,他都留着?”我停下手里的针线。
“嗯,说来不好意思,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想过把你的东西都扔掉。”芳婶语气里带着抱歉。
我不足为奇,那些照片一定闹得沸沸扬扬,凌家人的怨怒也可想而知。
“可是舜晖跟他爷爷说,不怪你,是他先错。”
“当时我还想不通,既然他并不恨宁小姐你,为什么不把你找回来好好解释清楚,都是夫妻了,感情又那么好,你们在别墅的时候,两个人过得多开心……”她遗憾地长长叹了口气:“哎,谁知道舜晖会是这个病,而且,还是复发……”
我手一抖,针尖戳进了肉里,只是血珠渗了出来也没觉得痛。
芳婶谨慎地住了口,掏出包里的纸巾帮我擦了一下,想了一想,低头轻声说了句什么。
我听不清楚,把耳朵凑过去:“芳婶,你说什么?”
她迟疑一下,看看四周,把嘴凑到我耳边:“这件事情,我一直忍着,和阿钟也没有讲过的。宁小姐,那天你来凌宅到舜晖的房间休息的时候,我看见舜泽的姆妈进去过,好像是偷偷摸摸的……后来你走了我去打扫房间,就看到满地的狼籍,还有那些照片……在凌家我是不敢讲,要是多嘴生出点事来就罪该万死了,不过宁小姐,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她一直容不得舜晖,而且你们的婚事对她又是个威胁,我只怕她进去,不会有什么好算计。”
那天的情景一直是我不愿回顾的记忆盲点,稍一触碰就是一阵惊悸的抽痛,被她一提醒我才不由自主地回想,那天,那个“姆妈”反常的殷勤,抽屉上打翻的水杯,压在抽屉最底部的照片,还有,后来她几乎孤注一掷的蛊惑……
原来她如此步步为营,怪不得我拒绝她时她几近癫狂。
只是她虽机关算尽,凌舜晖最终输给的,却只是命运,残忍的命运。
我们真的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时间。
在命运不动声色的海洋上,我和他,曾经就如两道惶惶暗涌的波流,相逢不可思议,却终究不可避免,于是纠缠、激荡、挣扎……因为太多的时候,我们都在掩藏自己,如同阴影遮挡了本应从心底放射出的阳光,我们对着爱,却逆着光,所以,直至背离,我们都没有看清,彼此真正的面目。
终究,我们还能相逢,还能真正地看清彼此,所以,剩下的时光,我一分一秒,都不能再浪费。
完成那个抱枕,我看看时间,是凌晨,天却还是黑,黑得好像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我的心突然“突”地一跳,不自觉地走到加护病房的玻璃外。
果然,凌舜晖睁开了眼睛,看到我走近立刻侧头避开。
我向他挥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按灭了走廊的灯后转身离开。
他保持着侧睡的姿势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面向着那面大玻璃探寻地看着,头都吃力地抬了起来,好像徒劳的要从黑暗中找出一点亮光来。
我突然从黑暗中跳到玻璃前,把那个抱枕贴在玻璃上。
他看到的是一颗红色的,温暖的心,大而透亮,在沉沉的夜幕中灼灼生光。
他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仿佛被定住一般。
上面还有我写的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
他突然一阵急促的喘咳,咳得上半身都弹了起来,眉心痛苦地蹙成一团。
里面监护的护士上前为他做按摩,柔软的抱枕在我手里被揉皱变形。
他安定后几乎已睁不开眼睛,吃力地对着护士说了句什么,护士打开门对我安慰地笑笑:
“凌先生说,他不要紧,先去吃饭睡觉,等他转到普通病房再来。”
果然是典型的凌舜晖语气,果断干脆,没有半分商量!
我却高兴得像被允许接受朝见的圣徒,立刻把捧着心的两只手做成剪刀手,对着他咧开一个胜利的笑。
他还是疲倦,只是无可奈何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因为瘦,唇边的梨涡好像又深了些。
两天后我看着这个男人在我的注视下醒来,阳光匀柔地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玉上晕染开的斑纹。
他眼中一瞬有些茫然,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
“老公,早啊。”我抓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
他低低地说了句话,我没听清,把耳朵凑过去问他:“什么?你说什么?”
“他说他没想到你这么会死缠烂打。”难得边上的护士这么热心又调皮。
我理直气壮掏出贴身口袋里的结婚证:“你看!我是受法律保护的!”
结婚证我一直放在随身的包里,那天戒指掉出来被我丢还给了他,后来回去翻包拿存折的时候发现结婚证还在。
“你的耳朵?”他费力地提高声音。
“啊?没事没事。”我一边又往他那儿靠过去一点,一边含糊其辞。
他却把头偏开一些,语气不满而严肃:“以后不要在大街上那样。”
“是不是觉得很丢脸?”我还挺得意,“外婆说了,要别人给脸,先得自己不要脸!要不然我怎么知道,原来你还那么心疼我!”
又往他胸前蹭蹭:“你把我赶走,就是不想让我难过,对吗?”
他的胸腔在瓮瓮地颤动:“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我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太难受。”
“好啊。”我气鼓鼓的,“既然你可以自私地耍我骗我把我赶走,我也可以自私地赖着你盯着你不让你有喘息的机会!”
他拂过我的头发叹了口气:“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不值得。”
“你爱我,这就够了。”我轻轻的抱住他,吻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