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舜晖整整昏迷了两天,期间我几度看到医生神情严肃地冲入重症监护室,出来的时候只是疲惫却并无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知道,他的生命,已如悬系在一根一触即断的细丝上。
而那根细丝的另一头,紧紧地勒在我的心脏上,一旦断裂,就是永无止境地坠落。
他醒来后极度虚弱,第一句就问我:“你的……耳朵?”
“完全好了,听得非常清楚。”我在无菌室里全副武装,隔着口罩对他说。
他又说了一句话,几乎只有抖颤的气音,像是在对我的耳朵做最严格的测试。
“我也爱你。”我立刻回应他。
他点点头,满意地微笑。
我正向他倾身过去,胃里突然发出空洞的轰鸣。
“你……还是那么饿。”他伸出手,在床沿摸索着我的手。
“天天鸡汤面福利太好,正好减肥。”
我带着薄薄的橡胶手套捧住他的手,却触不到他掌心的温度。
“只要乖,以后……还有。”尽管声音低弱,他的眼神却并无敷衍,全然是让人心安的肯定,“先……回去休息。”
“好,我明天再来看你。”两天里我几乎不眠不休,的确需要积蓄体力。
“今天,几号?”他突然问。
我想起他总还是不能摆脱的遗憾:“明天,我替你去送她,可以吗?”
“嗯。”他几乎每说一个字都要沉重喘息,“告诉她,一定……照顾好自己……”
她的航班在下午,我在机场附近的餐厅先和她见面。
东西已经吃不出什么味道,但是我尽可能地吃,直到觉得胃里堵得有点难受。
她递给我一杯温水:“食不知味却还要拼命硬塞的感觉,应该并不比饥饿来得好受。”
“我外婆说过,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先把饭吃饱。”
她目光清澈地看着我:“小岑,你真勇敢,这个时候陪在他的身边,你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但是我在你眼里看到的只有幸福和满足,你把恐惧和忧虑全部藏到了别人看不到的角落,你让身边的人可以由衷地感到安心。”
“我并不是刻意地想让他安心,我是真的觉得很幸福很满足。”我坦白地笑笑:“我们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了互相猜忌互相隐瞒上,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少很少。现在可以像一对正常的夫妻那样地朝夕共处,每天第一眼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也在我身边,我心里就觉得有着落。他虽然病着,却仍然尽力像一个强健的丈夫那样我照顾我,我享受到的呵护,并不比任何一个妻子少,他也没有在我面前刻意隐藏他的病痛,让我也可以给他支持给他力量,这样彼此的关怀扶持,难道不是世上最大的幸福和满足吗?”
她叹了口气:“那个家伙,总算,没那么孤单了……他这辈子,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
“要说遗憾,也许是我让他难以释怀,”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觉得,没有保护好你,亏欠你的太多,他没有办法……再偿还了。说实话,我听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后悔也特别无力,对你造成的伤害我是真的很抱歉,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去弥补,却让他与我一起承担着这份罪恶感,我真舍不得看到他那样的自责……”
“不,不是因为你,”她确定地打断我,“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怎样的纠葛,但我很清楚地知道,从你流产受伤的那次,舜晖对你的爱就没有再迟疑过。你昏迷的时候我听到他对你说,你已经亲口承认了你爱他,他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他好不容易才认清了自己的心,好不容易才认定了一个人,他决不允许你再在从他身边逃跑,不管你醒来后会有什么可怕不堪的后果,他都会牢牢地抓着你,再也不会放开。他当时那样决然的语气,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舜晖……你看他总是冷冰冰的,可是在心里,没有人比他更渴望爱和被爱,一旦他认定了一个人,一旦他想要对她好,他就不会有任何的犹豫,同样,如果还心有芥蒂的话,他也绝对不会那样投入的去爱一个人。”
“可是,你在他的生命中那么久,你给了他那么多,你始终是他最在乎的人。”我还是觉得羞怯。
“我是他的亲人,我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她理所当然没有半分犹疑,想了一想,声音又干涩地低了下去,“如果要说有什么是他实在放不开的,应该是那件事……”
“什么事?”我急切地追问。
“这件事,也是这次从鬼门关转了一圈,我才敢真正面对。”
她轻啜了一口澄澈清香的绿茶,抬眼正视我:“舜晖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外公要送他出国读书,就在他父母祭日的前几天出发,他第一次和外公起了冲突,一个人跑了出去,我去找他,可是我不太清楚他原来的家具体在哪里,结果走到了边上一条特别荒的小路,碰到了歹徒……那天天很黑,后来又打雷下雨,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呼救声……”
“对不起,我,无心探究这些,我只是,想打开他的心结……”我对自己的莽撞后悔不已,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才好。
“当时,舜晖找到我以后,拼命地打自己,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就发了狠誓,要保护我一辈子,不让我再受到任何伤害。”
她脸上竟牵出一丝微笑,仿佛有暖心的宽慰,又掺杂着心疼:“他一直都记在心里,只是,背负了这么多年,苦了他自己。”
我说不出话来,那样融进骨髓的亲情,足以让一切言语与情感都变得苍白。
“那时候我也很年轻,只觉得那是一生抹不去的耻辱和创伤……我们说好了永远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声音还有些微的颤抖,但神色很平静,“但是,今天,我可以说出来,并不是因为你是舜晖最信赖的人,而是因为,我真的已经可以坦然面对。”
她拍拍我的手背:“小岑,我没有你勇敢,我怕见到舜晖,会控制不住流眼泪……麻烦你一定要告诉他,过往的一切,我是真的都能放下了,我会轻轻松松地,去开始我新的生活。”
到最后她还是有点哽咽:“小岑,照顾好他,他是我,最亲的弟弟。”
我一直送她到机场,她的母亲会陪她一起过去照顾她的起居,车子停在候机大厅前,我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循着我诧异的眼神望过去,毫不意外地笑笑:“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我站在车边,看着她的母亲把她推到大厅门口,教授迈着一贯优雅沉稳的步伐,迎上来接过轮椅。
他们神情自若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起回头,向我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