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走出广播大楼我总下意识地停顿一下,却没有再见过黑色的玛莎拉蒂驶过,周蕊蕊已经辞职无从打听,我也不想在台里制造深夜惊现诡异美男的八卦,于是就这样不了了之。
周末我没有节目,晚饭后去S大。一年一度的戏剧大赛一个月后举行,以前的学妹现在当了社长,邀我去帮忙做些指导。
春意正浓,民国时期建造的校园绿树成荫,操场边的贴梗海棠在暮色中已盛开如粉紫的烟霞。年轻的男女春衫明艳轻薄,三三两两步履轻快地从我身边走过。
废弃的小舞台早已拆除另建,他们占用了一个小报告厅,就在文学院教师办公楼的底层。
是新闻系的大一学生在排演《雷雨》,刚刚走马上任的社长把我隆重推出:“这是前任的社长,我们戏剧社史上最棒的四凤!”
几个女生立刻围上来:“啊——你就是传说中和严教授合演过《红字》的学姐?终于见到真人啦!”
语气不胜羡艳,看来他的魅力不减当年。
大约读的是新闻,几个小丫头已颇有娱乐八卦记者的潜质:
“请问和严授演戏时你紧不紧张?”
“你没有觉得严教授有点嘶哑的嗓音特别迷人?”
“严教授抱住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艺术人生节目,快各就各位准备排练。”学妹拍拍巴掌。
她们吐吐舌头开始排练,高个子的繁漪奶声奶气,小巧玲珑的四风倒老气横秋,演周萍的男生目光涣散总将背影对着我。
我总算有事可做,将被她们扰乱的思绪暂时放在一边。
走了几遍台,男生还有问题,我正找他说戏,好像有什么人进来了。
我有些预感地回过头。
“严教授!”女生已经围了上去。
他神情闲散地站在门口,永远让人如沐春风的语调:“在排练啊,辛苦。”
又像有意无意地瞥见了我:“看来你们有高人指点啊。”
师妹立刻接口:“嗯,幸亏您上次提醒我可以请些戏剧社的前辈来指导。学姐就是出手不凡,这舞台一调度,台词一指点,话剧的味道的就出来了。”
他笑着对我点点头,极自然的说:“怎么样,看到她们,想起自己以前了吧?”
我也笑笑:“是啊,感慨万千。”
“时间不早了,大家早点休息。”他体贴地招呼了一句,不疾不徐地走了出去。
我走到校门口的车站时已经过了九点,晚上公车班次少,沙沙作响的梧桐树下没几个等车的。
白色的雅阁在我身边停下,教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到让边上的人都听到:“宁小岑?刚走啊,现在车很难等,我送送你吧。”
我做意外状:“教授?您也才走?那我不客气啦。”
他把车开到我租住屋附近的停车场。
“下周一好不好,你带好身份证到置换中心。我新接了个课题,下周三就要去北京……”他小心地开口。
“她刚回来,你就要走?”我靠着椅背,望着窗外茫茫的黑暗。
“她……还要过些日子。”他含糊地转移了话题,“房子不大,但是周边环境很好,而且,离你的单位很近,你现在住的老新村治安不太好,离单位也太远。”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这三年见不得光的爱情,回报就是一套房子?”我苦笑,“对啊,这年头房子可是最保值的固定资产,比什么男人爱情都固定多了。”
“小岑!”他的语调急促起来:“是我的错,我清楚这三年我永远都无法弥补,我只想尽我所能满足你一个心愿,这不是交易!”
我觉得眼眶一热:“对,我们之间不是交易,从来就是我一厢情愿,我早就知道你有老婆,也早就知道你不可能离婚,是我舔着脸贴上来缠住你不放,这世界上男人又没死光,可我就不愿意好好的找一个,我就喜欢有老婆年纪比我大一大把的,我明明做了下三滥的事情,还觉得自己的爱情是世上最纯粹的……教授,你说,我是不是很贱?”
“宁小岑!我不许你这么糟蹋自己!”他吼了出来。
眼泪不听话地哗哗流下,我抽噎着还在说:“是,我是做梦都想在市区有个家,可有房子就有家吗?家是什么?是有个人愿意和我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想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在那里!我可以随时和他做任何想做的事。可是教授,你能给我的只是一个冰冷的空壳子,我只会想要得到更多去填补它!我只会更空虚更寂寞!”
他颓然地低下头,手紧紧抓着车子的操纵杆:“小岑,对不起……”
对面一道车灯打过来,照出他发间掩藏不住的几缕银丝,刚刚看见他的时候,他好像瘦了不少,额上的皱纹也从来没有那么明显。
他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我马上就后悔了:“教授,对不起,刚才我胡言乱语了,我只是想说,我不要什么房子,我不喜欢我们之间带上任何利益的色彩,我希望以后我想起你来的时候只有幸运和骄傲,因为,我曾经那么纯粹地拥有过,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男人。”
他突然抬起头来,眼中有我从未见过的闪烁与迷乱:“小岑,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和她……”
“不。”我立刻打住。
我从来都觉得这个男人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他对我没有任何亏欠,我也不要他为我做任何牺牲。
“教授,和你在一起的三年,是我长到这么大最幸福的三年,可是,我还年轻,我也很贪心,我想要有一份更稳定更真实的幸福,我不想再生活在患得患失的等待里,所以,教授,你让我走吧。”
我拿起他的手,放在头发上揉了几下,“教授,你不是最喜欢看我头发乱蓬蓬的样子吗?那就最后再看一次吧,以后,我不再是维克多利亚,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他无语地抱住我,手臂箍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很久很久,终于放下。
夜已深,一切仿佛已经沉睡,而我们在清醒中告别。
“你就送我到这里吧,剩下来的路,我自己走。”
“小岑,”他的声音更觉嘶哑:“好好对待自己。”
“放心,我会的。”
我推门下车,没有回头地向前走,我知道他的车一直在我身后缓缓的滑行,直到我走入那个乱糟糟的小区,拐进那个阴暗的楼道。
我始终都没有回头。
进屋我不经意掠过窗子,今晚的月亮,竟是一个光芒摄人的满圆。
我仿佛刺痛地闭了闭眼,伸手拉上窗帘。
窗外的黑暗是起伏的滚滚河流,而那辆踟蹰不动的白色轿车,就像在原地打旋的孤舟,看不见彼岸的星火,也不知该如何回头。
第二天晚上和周蕊蕊还有她几个研究生部的同学一起去KTV。
我们俩都喝了不少啤酒,周蕊蕊霸着话筒声情并茂地唱《国际歌》,无数遍的“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后我强过话筒气干云天地唱:
“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后面的人拼命叫:“女神!女神!”
我得意地说:“看,我们唱的歌多高尚!”
周蕊蕊打了个酒嗝:“你以为他们在夸我们哪,屁,那是在骂我们哪!女神,全称,女神经病!”
我尖叫一声找了瓶酒往后乱泼。
混乱中一个男生突然抱住周蕊蕊:“蕊蕊,我爱你! ”
周蕊蕊一愣,抹了把脸:“你再说一遍?”
那个男生伸长脖子拉直了嗓子:“蕊蕊,我爱你!赵子川爱周蕊蕊!”
原来是以前和周蕊蕊在一个西餐厅打工的小赵。
周蕊蕊咬了咬唇,猛然用膝盖使劲蹬他:“你******干嘛不早说,我已经办了休学啦,下周我就回老家了!我在这个城市里孤零零那么多年,你就不知道早点说啊,滚!”
回头抱住我哗哗地哭:“小岑,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听我一句,找个不用藏着掖着的人好好过日子,你不是喜欢存钱吗,其实,女人的青春,比钱还要经不起挥霍啊。”
“死女人!谁要你管。”我狠狠掐她一把,然后和她一起抱头痛哭。
我们被架着出了门,还在不停大声唱歌。
这里是KTV酒吧一条街,周末晚上人特别多,走了一段还没打到的,我一阵阵恶心,跑到一个酒吧门前的垃圾桶边大吐特吐。
吐完我扒着垃圾桶大口喘气,一个高个子男人气势汹汹地从门里走了出来,后面一个高挑纤瘦的身影紧拉着他不放。
他蓦地回过头叱了一句:“闹够了没有?放手!”
苍白的脸孔映着变幻不定的暖色霓虹,依然冷得像要飞出冰屑。
是他!
后面的人当头棒喝般松开手,声音带着酒醉的含混:“你叫我怎么办!我他妈地就栽在你手里了!”
竟然也是个男的,眉眼同样雕刻般的细致,却带着几分妖媚。
我怎么想怎么不对,抬头一看招牌——传说中S市最有名的GAY吧。
原来如此!
“宁小岑,快快快,出租车!”周蕊蕊站立不稳地向我拼命招手,我赶紧跑了过去。
那边几个愣头青模样的男孩推开周蕊蕊抢着要上车,周蕊蕊不干了,扭着一个人的胳膊大叫:“你给我下来,明明是我先拦的!”
一个巴掌扇到了周蕊蕊脸上,我头脑一热冲了过去。
我们两个发疯似的和他们扭打起来,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我揪着一个人的手臂狠狠地咬着不放,他一个吃疼使劲一甩,我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好像是小赵过来拽走了周蕊蕊,我像条泥鳅似的蹦跶了半天也爬不起,周蕊蕊紧张地带了哭腔:“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带着草腥味的泥土气息直往鼻子里钻,我只觉得嘴巴已经肿得发麻,模模糊糊地嘟哝着:“躺着……就让我躺着吧,永远不要起来了!”
熟悉的黑色四门跑车悄无声息地开过我身边,车灯的余光从我身上冷冷扫过,仿佛高傲不屑的眼神。
回到家里我的嘴已经肿成两根香肠,周蕊蕊也鼻青脸肿好不到那里去,边涂药膏边骂:“王八羔子,打女人就算了,还往脸上打,真他妈不是男人!”
“唉,那你说,那种男人……算不算男人?”我告诉她在GAY吧前看到的一幕。
“我靠,原来不是我的魅力不够,而是人家根本取向有问题!”周蕊蕊顿时倍感欣慰。
低头琢磨了一阵又兴致勃勃地问我,“嗨你说,他像是渣攻呢,还是贱受?”
我笑得嘴角差点裂开,末了一拍大腿:“糟了!”
“怎么?”
“忘还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