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之后
又是六月高考季，炎热的天气，如同蹲在外面煎熬着的父母的心情，焦灼酷热，一个个汗流浃背地等着孩子从考场走出来。
在一处浓密的树荫处，一个大约八十岁左右的老头儿，用力地挥着扇子，脸色憋得通红，眼睛不时地盯着校门口，等着他的小宝贝儿走出考场。
视察工作的领导的车子停在校门口，众人簇拥着的镇长，正准备上车，无意间瞥到树荫底下的老人，惊讶地直奔而来。
“爸，这么大热的天，您怎么还跑出来了？”乌建祥急着将老父请回车内，开什么玩笑，爸最近的血压、血脂双高，天气又如此炎热，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阿祥啊，没事没事，我等小小出来就回家。你还有正事要办，快走吧。”乌老爷子嫌儿子挡着了他的视线，见他有公事在身，直催着他离开。
五十八岁的乌建祥，是乌老爷的小儿子，却有个刚十五岁的小妹妹，而且就在高考的考场里。他有些尴尬地瞥向随同人员，轿车里还有市里和教委的领导在等着，他不能耽搁了正事，确定乌老爷子无事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乌老爷子的神情非常激动，他此生只亲自辅导过三个学生：一个是乌宇凡，现在大有出息，出人头地，听说，当了市长秘书；第二个是乌旭东，这个爱玩的小子马上就要出国，拿的是全额奖学金；第三个就是小小了，这可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啊，凭着他在乌镇学校的关系，小小在小学时连跳几级，以十五岁的年纪参加高考。
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小小宝贝突然一改在学习上低空飞行的龟速，一头扎进学习的世界里，而在其他方面，她的长进是零，除了学习优异之外，乌小小仍是一个万事温吞的小丫头。
不仅年纪小，长相也比实际年龄要小好几岁，十五岁的花季年龄，却只拥有着十二三岁的模样，稚嫩而瘦小。
不止一次，乌老爷子后悔给她取名小小，不仅志向小，连身高和长相，也是小字一个，唉……他不死心地再次找了几个算命的先生，都说，这个名字是最合适的，而且，能为她带来福气。
乌老爷拉回脱缰的思绪，带着骄傲的神情望着考场，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教了一辈子书，参加和监督过无数次考试，却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紧张过。
“出来了……出来了……”
突然，有家长大呼一声，交卷的铃声响起，平静的校园内渐渐地开始热闹起来，烈日下的家长激动地涌到校门口。
乌老爷子激动地随着人流往校门口走去，突然，他双手捂住头部，一阵天旋地转，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勺流出大量鲜血，面部变成诡异的紫红。
“啊……有人病倒了……这不是乌老爷子吗？”
有人认出了他，几个年轻的男子迅速将他抬至一旁，有人开来汽车，将他迅速送往镇医院……
乌小小戴着大大的眼镜，魂不守舍地走出考场，神情迷迷糊糊的，根本不像一个刚从高考教室里走出来的学生，瘦小的身子淹没在学生的潮流中，咋一看，像一个走错地方的小学生。
她在心中再次过滤了一遍考题，然后，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她的笑容很淡、很安静，小小的五官瞬间活跃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的，可爱得令人心疼。接着，她斯文地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高三是她最痛苦的一年，她缺得最多的就是睡觉，终于可以睡上两个月了。是的，她一年前就计划好了，这个暑假她要睡足了，呵呵……
她慢慢吞吞地走到校门口，看着拥挤的人群，微微皱眉，清秀的小脸露出慌乱的表情，她不习惯人多的地方，静静地靠在墙边，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准备待人群走了之后再出去。
突然，她的心开始胡乱地跳起来，似要迸出胸腔般，咚咚地直响，她下意识地按住心脏的位置，紧闭眼睛，长长的眼睫微微耸动，一种莫名的恐慌萦绕着她，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在校门口搜寻着。
老爸的身体不好，他不会来学校，她应该早点儿回家。
想着想着，她忍受着对嘲杂人群的厌烦，难得快速地往家里走去，似乎，有什么力量在催着她往回走。
六月的娇阳，无情地烤着大地，她身上略大的校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但她的身体却感觉不到热度，心越跳越快，也越来越慌，连手都开始跟着发抖，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从没有感受过这种恐慌的感觉。
“小小，总算找到你了，快跟我去镇医院，你爸……他……住院了……很危险……”一个乌家的亲戚突然匆忙从前面跑过来，一下子抓住她的小手，坐上摩托车直奔镇医院。
小小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老爸生病了？突然住院？她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彻底地失去了控制。
镇医院的手术室门紧闭着，乌家大大小小的人全都到齐，见小小过来，迅速让开，然后都围着她，让她快要窒息。老爸怎么了？在动手术吗？她感觉浑身一阵冰冷。
时间从没有像此刻一般，过得如此缓慢。这九年来，她唯一的收获就是，时间过得很快，快得绝情。
入夜时分，院长一脸疲惫地走出手术室门，对着众人摇了摇头，步履沉重地离去。
突然，一声悲伤的哭泣出自某个女人的口中，不知是谁开的头，众人伤心地哭起来，男人们低头擦着眼泪，女人们放声痛哭，浓浓的哭声和悲伤，使得长长的走廊显得拥挤不堪。乌老爷子是乌家的权威，素来受人尊敬，他的突然离去，令众人伤心不已。
小小木然地跪在地上，苍白的小脸上毫无表情，没有哭泣亦没有落泪，就这样痴痴地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怦地一声，她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越是懂事，越是知道老爸的爱之深，盼之切，心之忧，也越是去珍惜那份厚重无私的深情。
就在她即将完成他的心愿的重要时刻，他居然走了，走得如此突然，走得让她毫无准备。
她一直在拼命地跟时间赛跑，她不仅要让他看到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更想让他看到她的毕业证书、见到她参加工作的模样……
爸爸……爸爸……爸爸……
无数的呐喊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地嘶叫，她却叫不出一个字，掉不出一滴眼泪，外面的声音突然离她好摇远，耳边只回荡着爸爸用苍老的声音给她唱的摇篮曲。
…………
“小小还没有醒吗？”乌宇凡皱紧眉头走进院子，墨如星辰的眼睛充满血丝和疲惫，还有一丝难掩的担忧。
乌旭东躺在院中的躺椅上，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非常怪异，意味深长地说：“让她睡个够吧！你进去看看她。”
乌宇凡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推门进入小小的房间。布置得简洁干净的小房间，没有一般女孩的梦幻颜色和时髦用品，除了床、书桌和一个小衣柜之外，就只有满屋子的书，躺在床上陷入昏睡的小人儿，仿佛睡在书海中。
乌宇凡轻轻地坐在床沿，望着沉睡中仍然紧锁眉宇的小人儿，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发，那青黑色的眼眶令人心疼。自从老爷子七日葬礼结束之后，她一睡不醒，已经三天了。
时间眨眼即失，九年了，他没有实现跟老爷子的诺言，从那个高考的暑期之后，他一直不曾来看过他们父女，更是很少回乌镇。最令他惊讶的是，小小居然会跳级高考，要知道，当初的小丫头，对学习可是不上心的，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
他瞥到书桌上有一本陈旧的日记本，仿佛被人翻看过，一时好奇，拿起来看一眼，却被其中的内容逗笑了，望着床上人儿的眼神更加怜惜：
现在是凌晨03：00，我起床了！今天欠觉5小时，好困啊，不过，乌龟要开始爬了。
今天欠觉4小时，我多睡了一小时，乌龟偷一会儿懒。
…………
他继续往下翻去，全是这样的记录，不像一般少女记着秘密的心事，在小小的心中，只有两个字：欠觉！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一个帐本，望着她每天欠下的觉，他的心微微疼痛，抬眸往旁边看去，还有好几本日记撂在角落里。
看着一页一页的日记帐，他不禁发出低沉的笑声，温柔地望了她一眼，真是小乌龟投胎呀，盘旋在心底的悲伤突然之间淡了许多，剩下的，只有对她的怜惜。
无意中，他翻到第一页：上面画着龟兔赛跑的卡通画，兔子呼呼大睡，头上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帽子上写着两个字：时间，而一只小乌龟，抬起小头颅，正兴奋地望着睡觉的兔子，眼里有着羡慕和决心，小乌龟的头上写着五个字：小小在学习。
接着，第二页，写着一句话：我是一只小乌龟，我不是天才，没有高智商，我要如何跟时间兔子赛跑呢？如何才能让爸爸最快看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呢？爸爸说过，勤奋一点，少睡一点儿，就可以赶上它。所以，一天如果可以睡八小时，我每天少睡一点儿，一点儿就好……
第三页的字迹明显地比前两页要整齐、清秀许多，似乎是刚写的：时间好可怕，它带走了爸爸，我已经拼尽了力气，仍是赶不上它……爸爸……别离开我……小小想你……
2009-11-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