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树人主仆在松盛里对面的宁福里左近一直待到傍晚,忽然见杜明珏走出宅子,他换了一身衣服,走到路边东张西望,似乎是在等车。
看到这一幕,胡树人拍了拍刘牧原的胳膊,后者立即会意,站起身来拉着黄包车赶了过去。杜明珏不疑有他,报了个地名便坐了上去。
等他们远去,胡树人托着一个纸包快步走向格纳路另一侧,在平济利路口招了辆出租车返回胡公馆。
刚到家不一会儿,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胡树人刚拿起话筒,就听到那边刘牧原气喘吁吁地说道:“老爷……杜明珏……去了芳汀舞场。”
“果然如此。”胡树人的嘴角牵起了熟悉的微笑,一字一顿地说道。
随后,他挂断电话,飞快地转动拨号盘,电话甫一接通,他便简明扼要地说了三个字:“收网了。”
当天夜里十点钟,松盛里一带黑灯瞎火,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寂静中。
这个时间,市民们大多已进入梦乡,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除了下晚班的职工和过夜生活的白相人*偶尔路过,就只有在敏体尼荫路上站街的拉三了。
(白相人:指耽于享乐,不务正业的人,即花花公子。与地痞流氓不同,白相人往往薄有家产,衣着体面。)
一个身影沿着洛克路缓缓走来,头戴鸭舌帽,身穿破旧衣衫,不一会儿便到了杜家宅子前。他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便伸手进兜摸出一把钥匙来。
钥匙刚探进锁孔,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吼骤然响彻街道。
“不许动!举起手来!”
王大力带着一队巡捕从宁福里的弄堂鱼贯而出,手中拿着一把MAS1873左轮手枪,枪口直指那个身影。
对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大惊失色,连脱手坠地的钥匙都顾不得捡,抬脚就往格纳路西侧窜去。刚跑到路口,就见前面的益寿里也冲出来三四个巡捕,他赶忙又向安纳金路逃逸,却迎面撞上一个男人,登时刹不住脚,跌坐在地。
“徐先生,多日不见,最近可好啊?”胡树人俯视着那个身影,笑得意味深长。
话音刚落,王大力带人追了上来,劈手抓下对方脑袋上的鸭舌帽看了一眼,然后二话不说,拿起手铐戴到了他的腕子上。
果如胡树人所说,此人正是半月前丧妻的鳏夫徐祥林。
“你们这是干什么!?”
徐祥林被王大力反擒着,身体剧烈地扭动,想要挣脱束缚,嘴上大声喊道:“我是良民!你们不能抓我!”
“你算哪门子的良民?”王大力嗤之以鼻,沉声喝道,“你以为你犯下的勾当能瞒天过海?呸!白日做梦!”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徐祥林大声辩解道。
“不错,你确实还什么都没做,”胡树人微微摇头,双眼一眨不眨地逼视着他,“然而,那只是因为我们提前逮住你而已,假使此时我们不在此地,今晚上海怕是又要发生一桩命案了罢?”
“胡先生,你怎么张口就来?诬陷良民可是要蹲大牢的!”徐祥林恶狠狠地看着胡树人,“我不过是来帮朋友做点事情,你凭什么诬我杀人!”
胡树人的双唇依旧噙着那独特的笑容,抬手指了指徐祥林掉在地上的钥匙,冷声反问:“既然只是帮朋友办事,那他家的钥匙为何会在你手上呢?”
“当然是我的朋友交给我的!他让我过来帮他拿点东西,跟你说的什么命案一点关系都没有!”徐祥林叫道。
“是吗?”
胡树人嘴角一扬,眼角闪过一道精光。徐祥林见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走到杜宅门前,胡树人蹲下身捡起钥匙,冲徐祥林晃了两晃,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若是问你的朋友,他的钥匙哪去了,想必他也会说不慎遗失了,对罢?”
听到这话,徐祥林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惧色,不过转瞬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副悲愤的神情。
见他还在强作镇定,胡树人摇头而笑,又道:“话说回来,你口中的那位朋友,现在不会恰巧和半个月前的你一样,在等待一个绝对不会来的人罢?”
“我……我哪里知道他和几个人去的舞场?我只是接到他的电话,过来帮他拿东西罢了!”
徐祥林装不下去了,脸色渐渐变得慌乱起来,连辩解的声音都颤抖不已。
“呵,事实真的如你所说吗?”胡树人冷笑一声,“若你们两人是电话联系,这钥匙你从何处得来?而且舞场这个地方我方才可是只字未提,你又如何得知的?”
看到徐祥林乱了阵脚,王大力不禁嘿嘿一乐。罪犯他见得多了,但在胡树人面前还能掩饰行迹的罪犯,那可是一个都没有。
“我……我……”
徐祥林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想到了说辞,忙不迭地喊道:“我记错了!这事是我下午去赌场玩的时候从他嘴里听来的!钥匙也是他在那时候交给我的!”
“你总算说了半句实话。”
胡树人讥讽地笑笑,忽然目光一冷,沉声说道:“这次谋划是在赌场中完成的,就跟你的妻子潘秀芹被杀前一样,对罢?”
徐祥林慌了神,他还想狡辩,却见胡树人已经背过身去,摆一摆手道:“押回去罢,估计牧原此时也该行动了。”
“是,胡先生。”
王大力点头应道,有些粗暴地将徐祥林推向手下的巡捕们,又向胡树人问道:“胡先生,您坐我们的车过去?”
“不了,你先回去跟牧原回合,我随后就到。”
撂下一句话来,胡树人快步离开,很快消失在格纳路的尽头。
望着他的背影,王大力有些困惑地摸了摸亚德里安盔,随后招呼众人收队,他们一路小跑来到附近的茄勒路,那里停着一辆别儒车。
两位巡捕押着徐祥林进了别儒车的后车厢,王大力和另一位巡捕坐到前排,余下的巡捕踩着车门外的踏板,扒住车顶,沿着车身站成两排。王大力发动了车子,直奔中央捕房而去。
同一时间,芳汀舞场。
正坐在椅子上观看舞蹈的杜明珏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自手腕传来,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重重地翻倒在地。
杜明珏被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没缓过神来,身子已被人像拎小鸡似的提了起来,耳中只听得舞场里惊叫四起,乱作一团。他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去,就见身后站着一位壮汉,正是自己来时坐的黄包车的车夫。再仔细一看,他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车夫的长相,竟和前些日子在赌场见过的“王大力”一模一样。
“王、王大力?”杜明珏惊讶地问道,“咱们无冤无仇,你这是做什么?”
“我姓刘,叫刘牧原。”
刘牧原面无表情地说:“你我二人的确无冤无仇,但是……”
他拿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干脆利落地捆住了杜明珏的双手,随后才开口道:“我家老爷送你六个字——人在做,天在看。”
十点半,中央捕房二号审讯室,徐祥林和杜明珏齐齐被拷在了椅子扶手上。
在二人对面,雅克的双手撑着桌子,冷冷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他身后的王大力和刘牧原也沉默地靠墙而立,室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空气。
“长官,你抓我们干什么?”杜明珏忍不住问道,他皱着眉头,比徐祥林镇定得多,“我们应该没犯什么事罢?”
雅克依旧不言语,因为他听不懂中文。王大力赶忙上前,把杜明珏的话翻译给他听。
点了点头,雅克低声向王大力吩咐一句,旋即厉声对杜明珏说:“你们最好老实交代,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长官,我们没什么可交代的!”杜明珏大摇其头,又看看身边的同伙,“祥林兄,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徐祥林迟疑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我和明珏兄确实什么都没有做。”
“是吗?”
听完王大力的翻译,雅克冷笑着说道:“可我不信,你们说怎么办?”
“长官,您就算不信,也不能无缘无故地把我们抓来啊!凡事都要讲证据的!”杜明珏说着咧了咧嘴,神情充满了嘲讽,“即便是巡捕房,也不能随便抓人罢?你们这么胡作非为,上海市民会怎么看你们?”
听到这话,雅克脸色一变,双唇紧抿,暗暗埋怨胡树人做事不靠谱。
明明一开始都说好了,由胡树人来审讯,但这个人却迟迟未到,雅克又不能把犯人一直撂在审讯室,只能硬着头皮审起了这桩自己几乎没有参与的案子。
见这洋人巡官沉默不语,杜明珏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仿佛在挖苦巡捕房也不过如此。雅克见状更气,心下更是把胡树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正当杜徐二人都以为今日可以安然离开时,审讯室的门却忽然打开了。
“交代了吗?”
胡树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还是那个熟悉的微笑。
雅克闻言转头一看,马上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喝道:“胡树人!你这家伙到底跑哪去了?”
“办了点事情而已。”胡树人笑了笑,随即冲刘牧原使了个眼色。
刘牧原当即会意,走到胡树人身边附耳过去,后者低声交代了几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刘牧原低声应道,快步离开。
胡树人这才迈步而入,气定神闲地对雅克说:“看来,这两位是不打算交代他们交换杀人的事实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