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生命的起起伏伏,看过了身边的来来往往,我们才明白,在爱情的世界里,遗憾总比圆满多。“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很多时候不过是难以实现的奢望。高君宇与石评梅,他们一个是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一个是民国“四大才女”之一。他们的美好姻缘,才刚刚开始,便如流云般被风吹散了。
石评梅出生于山西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与吕碧城、萧红、张爱玲,并称为“民国四大才女”。她不仅学习优异,而且思想进步,还曾组织过女师闹风潮活动。
1920年,在北京山西会馆的同乡聚会上,高君宇与石评梅初次相识。当时,高君宇正在台上做反帝反封建的演讲,石评梅被他的演讲深深地吸引了。两人结识之后,便常有书信往来,还时常相约在陶然亭湖畔散步,共同的理想和志趣,让他们靠得越来越近,情感日渐深厚。
1923年10月,石评梅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是白纸包着的一片红叶,红叶上还有几行题字:“满园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这字里行间的炽烈与深情让石评梅陷入矛盾和忧虑之中,思量再三,石评梅还是没有接受他的爱意,她在红叶上写了这样一行字:“枯萎的花篮不能承受这鲜红的叶儿。”石评梅为何要拒绝高君宇呢?当时,石评梅还没有从初恋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曾经她与某报社记者吴天放有过一段痛苦的情感纠葛,当她沉浸在初恋的柔情蜜意中时,却发现原来吴天放已经有了妻儿。
在遭遇这场以爱之名的欺骗之后,石评梅一蹶不振,她写下誓言:“我绝不再恋爱,绝不结婚!今生今世抱独身主义!我可以和任何青年来往,但决不再爱。如果谁想爱我,只能在我的独身主义的利剑面前,陷在永远痛苦的深渊里!”而当时的高君宇也并非单身一人,他曾在18岁时在父亲的包办下,与同县一位李姓女子结婚。虽然这只是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但也不是因初恋失败而变得异常敏感的石评梅所能接受的。
为了能够与心爱的人在一起,高君宇回到家乡,在他的努力斡旋下,彻底结束了那段延续十年之久的、没有爱情的婚姻。
后来,高君宇在她生日的时候,买了一对象牙戒指,并将其中一枚戒指送给了石评梅,他希望这枚戒指不再有如红叶一样的命运。
为了革命而长期奔波劳苦,高君宇脆弱的身体支撑不住病倒了,石评梅来医院照顾他,她的手上戴着那枚象牙戒指,那一刻他心中欢喜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只是他们的爱情终究没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石评梅虽然在心里接受了他,但依然没有打破“独身主义”的牢笼。而高君宇在出院后不久,再次因病住院,这一次,他永远离开了她的世界。
高君宇的去世给了她很大的打击,也惊醒了她。石评梅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她悔恨自己在他生前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现在她只能一个人品尝爱情的悲苦。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三年之后,26岁的石评梅因病在北京去世,直到死去,她一直都没有再摘下那枚象牙戒指。人们将他们二人葬在一起,完成了石评梅“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的遗愿。
王家卫在他的电影《2046》中说:“爱情这东西,时间很关键。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或许正是因为命运弄人,没有让他们在最好的时间遇上彼此。世间最凄美的爱情不是呼天抢地的悲伤,而是刻骨铭心的遗憾。希望尘世间每个人都能在爱情的世界里义无反顾,不留遗憾。
高君宇致石评梅情书节选
评梅:
蒙你竭诚劝说,我当深深地为伊感谢。惟爱情胡可勉强者?——无爱情而勉强结合,是轻爱情而重伦道,且必增益伊之痛苦;我心今日固空洞无依,然觉此痛苦犹小于与一不爱之人相处;若设身处地,伊又何能不感如此?君亦何不为我设想者?若谓此为残忍不人道,诚为人间一种极可抱憾之事。惟此当罪制度,问彼何为要干预人间结合;若责我,则我亦啮残下之牺牲者,又当向何处诉说?自然我也极对不起伊,惟其感觉如此,故常思解伊出我们之束缚;数月来更决念:“若我心得回应者,伊我桎梏必须破除。”在我则觉如是方对得起伊,在君不将以之为更不人道耶?
吾们处此过渡时代,哪能不有痛苦?不使痛苦增加扩大,我们的能力恐怕就够做了!在今日“说不觉悟却又似明了,说觉悟却又不彻底”的思想进程之下,究还有几多人能安心于纯制度的生活?究能有几多人,能放弃制度地位于不顾,而只以得到爱情生活为满足?陷入此两种痛苦者多矣,吾人虽欲救之,又胡能救之!
若君之劝说,在恐我将来又不免纠缠,故急切为自己摆脱,此则大可不必。我心中如何是一事,我要求与否又是一事!
我当为己计者少,为君计者多,近日精神虽不振如极倦,知君已恢复平静无恐怖之情境,则不禁雀跃喜欣为君祝贺。
人生悲欢,梦里云烟耳,心衣血痕何妨洗却?吾心已为Venus[1]之利箭穿贯了,然我决不伏泣于此利箭,将努力去开辟一新生命。惟我两人所希望之新生命是否相同?
我愿君告我君信所指之“新生命”之计划,许否?
我现在心中无烦念,更无痛苦,望勿以为念;但愿你无痛苦!
我们隔膜完全去了,世界平静了,人间公正之心应当笑了。
K.J.
12月23日夜
我当为己计者少,为君计者多,近日精神虽不振如极倦,知君已恢复平静无恐怖之情境,则不禁雀跃喜欣为君祝贺。
评梅: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做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大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的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我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得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唯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个心整个交给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地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悠地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励别人的侠义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你是南北飘零,生活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的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接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交口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理他生也好,死也好。
1924年9月22日
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
石评梅致高君宇情书节选
宇哥:
我如今是更冷静、更沉默地挟着过去的遗什,走向未来的。我四周有狂风,然而我是掀不起波澜的深潭;我前边有巨涛,然而我是激不出声响的顽石。
颠沛搏斗中的我是生命的战士,是极勇敢、极郑重、极严肃的向未来的城堡进攻的战士。我是不断的有新境遇、不断的有新生命的;我是为了真实而奋斗,不是为了追逐幻想而疲奔的。宇哥,你满意吗?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标,宇哥,一年来我虽然有不少的哀号和悲忆,你也不须为生的我再抱遗憾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畅平静向大海去的奔流,纵然缘途出峡巨谷中或许发出凄痛的呜咽,那只是积沙岩石漩涡:中击的原因,相信它是会得到平静的,会得到创造真实生命的愉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
宇哥,你的生命虽不幸,早被腐蚀而天逝,不过我也不过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间曾存留的幻体。我相信只要我自己的生命闪耀存在于宇宙一天,你便是和我同在的。所以我便牺牲人间一切的虚荣和幸福,在这冷墟上,在你的坟墓上,培植我用血泪浇洒的这束野花,来装饰点缀我们自己创造下的生命。
几年之后,世变几迁,然而我的心,是依然这样平静冷寂的,抱持着我理想上的真实而努力。有时我低泣,有时我痛哭。低泣,你给与我的死寂;痛哭,你给与我的深爱。然而有时我也很快乐,我也很骄傲。我是睥视世人微微含笑,我们圣洁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立于皑皑的云端。
生命的圆满,生命的圆满,有几个懂得生命的圆满?那一般庸愚人的圆满,正是我最避忌恐怖的缺陷。我们的生命是肉体和骨头吗?假如我们的生命是可以毁灭的幻体,那么,宇哥!我的这颗迂回潜隐的心,也早应随你的幻体而消逝。我如今认识了一个完成的圆满生命是不能消灭,不能丢弃,不能忘记;换句话说,就是永远存在。多少人都希望我毁灭、丢弃、忘记,把我已完成的圆满生命抛去。我终于不能。才知道我们的生命并未死,仍然活着,向前走着,在无限的高处创造建设着。
我相信你的灵魂,你的永远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里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励我,指示我,安慰我这孤寂凄清的人生旅途。我如今是愿挑上这副担子走向遥远的,黑暗的,荆棘的生到死的道上。一头我挑着已有的收获,一头我挑着未来的耕耘,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无穷的。宇哥,你明白我的心吗?
像我目下这样夜静时的心情,能这样平静地写这封信给你,你也许会奇怪我吧!我已不是从前呜因哀号,颓丧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间的哀痛,而努力去寻求生命的真确的战士。
这世界,这世界,四处都是荆棘,四处都是刀兵,四处都是屠杀,四处都是喘息着生和死的呻吟,四处都洒滴着血和泪的遗痕。我是撑着这弱小的身躯,投入在这腥风血雨中搏战着走向前去的战士,直到我倒毙在战场上为止。
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我是深谢着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灵魂的主宰,从此我是在流,平静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宇哥,几年里,我是在辗转哀吟,流连痛苦,搏风击雨之中,我能告诉你的,大概只有这些话。
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灵魂啊!
我致献这一篇哀词于你的孤冢前!
宇哥!宇哥!我的生生死死的恋人呵!
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我是深谢着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灵魂的主宰,从此我是在流,平静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
注释
[1]即“维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