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病榻,缠绵的又岂止是病情。为调理听雨的身子,两位太医一连数月留在韩府,吃住均由韩夫人派人精心打理。转眼,已是十一月底。
这些日子,听雨的咳疾时好时坏,韩夫人为了让她安静地养着,不许听雪和王姨娘前来探望,连听寒哭闹着要见“二姐姐”也被阻止。韩晖昭大约还在气着,从不来清芷榭,亦不遣人问候。
她心如死灰,并不在意清芷榭安静得如一间墓室,反倒是觉得没人打扰更好。唯一让她不安的,是哥哥韩敏。自回来,他们兄妹也不曾相见。
太医潜心研制药膳,听雨的脸色渐渐红润,咳嗽也慢慢止了。这场病,虽缱绻数月,终是好了。
“小姐,您怎么跑来廊下坐着?仔细风寒。”婉若捧了个手炉递过来,一边替她拢一拢大氅,一边责备。
“我已好了,没事。”听雨任由她服侍,不肯多话。
婉若甜甜一笑,逗她开心:“夫人已经送两位太医回去了,小姐如今大好,可真是好极了,再过十来日便是腊八了。”
听雨看着院中光秃秃的树枝道:“快腊八了,竟还是这般干寒,不见雨雪。”
“是啊,今年的初雪来得早,可之后却一直未下过雪。”婉若答道。又笑:“小姐可还记得去岁冬天和奴婢们在园子里打雪仗吗?”
听雨勉强笑笑:“你如今也十五了吧。”
婉若笑:“过了年,小姐就十六了,奴婢也是。”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文茵匆匆跑了过来:“小姐,三小姐想来看您,夫人叫问一问您身子方便相见否。”
听雨知道母亲担心她此刻不愿见人,心里也是懒懒的不肯说话,只是想起听寒那可爱的小脸儿,怎么也不忍拒绝。
“去跟小厨房说准备些听寒爱吃的点心。”她对婉若说,又对文茵点点头:“去请三小姐。还有,雪姐姐前几日也派人来问过,你也去请一请,就说咱们姐妹今儿一起用午膳。”
“是。”文茵婉若展颜,欢喜得答应着去了。
听雨捂着手炉走进屋里,自己动手解开大氅,收拾好心情等待与她们久别后的重逢。
“二姐姐。”听寒一路叫着,跑进来。紧接着,听雪带着丫鬟们也走进来。
“听寒。”听雨站起身,将她揽进怀里,摩挲着她的头,不住地打量着:“数月不见,听寒长高不少。”
“二姐姐……”听寒仰着小脑袋,眼泪溢出来。
听雨轻轻替她拭去泪:“怎么哭了呢?”
“听寒可想二姐姐了。”她呜咽着说。
听雨心疼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妹妹。”听雪走进来道。
只顾着看听寒,她这才抬起头看看听雪。只见听雪嘴角带着微笑,眼里却噙着泪。
“雪姐姐。”她心中一酸。
听雪对下人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们姐妹好好聊聊。”
“是。”
直到屋里只剩下姐妹三人,听雪才握着她的手道:“妹妹,数月不见,再次相见,我却不知是该为你喜还是为你难过……妹妹,你受苦了。”
听雨的眼泪滚出来:“那日我就那么走了,可连累雪姐姐了?”
听雪摇摇头:“没有。”
听寒偎在她怀里:“二姐姐,你被坏人掳走,听寒好着急,还以为……再见不到二姐姐了。后来太子哥哥送二姐姐回来,娘说那些坏人已经被太子哥哥打跑了,听寒才不担心。二姐姐,太子哥哥真了不起。”
听雨脸色清冷,无言以对。
听雪道:“听寒,你二姐姐知道你要来,让小厨房准备了好些点心,你去瞧瞧婉若姐姐都给你做了些什么。”
“好。”听寒高兴地溜到地上,跑出去了。
“妹妹,听寒年幼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可别伤心了。”听雪劝道。
听雨勉强笑笑:“伤心也罢了,伤身可就不好了。我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爹娘考虑。只不知,爹是否还在生气。”
听雪宽慰道:“你别担心,爹也是一时之怒,见你受了这许多苦,哪儿还顾得上生气?”
听雨点点头,不做声。
“我原也料到妹妹在外面必定吃苦,只是没想到妹妹竟瘦成这样。”听雪说。
“这已经好多了,才回来的时候文茵她们都不敢认我,黑瘦极了。如今还多亏了太医调理,药膳一日日补着,已胖了许多。”
听雪点头道:“太子爷亲指了二位太医过来,医术和药材自然都是最好的。”
“太子?”
“是啊,妹妹不知吗?”听雪说:“若不是太子的恩泽,太医怎可在府中一留数月?听说皇后娘娘一日身子不爽,知道了这件事,还责怪了太子。”
“皇后娘娘怎么说?可有责备韩府之意?”听雨着急地问。
听雪道:“并没有,只是说太子考虑事情有失偏颇。”
听雨微微松了口气,若为了她的事,让父亲在朝中受了责难,她才是过意不去。
听雪看着她说:“你并不在意太子被责怪?你还是一点不在乎他吗?”
听雨冷笑一声:“我,一如从前。不,更甚从前。”想了想,问道:“那雪姐姐呢?可也是一如从前?”
听雪苦笑:“一如从前又如何?妹妹,你刚离开的时候,我总想不透你为何这般果决。你走这些日子,我也想清了很多。我与他终究身份悬殊。这倒也罢了,若他对我能有那么一点点情意,赴汤蹈火我也是敢的。可惜,不过我一厢情愿罢了。”
听雨见她神色忧伤,心中不忍,劝道:“雪姐姐不用伤心。我如今……已是不中用了,只盼姐姐能得偿所愿。”
听雪道:“你不必安慰我,我已经看清了,终身大事,不过仰仗父母之言媒妁之命。”
听雨不再说话,只执了听雪的手默默坐着。
听到听寒在院子里与文茵她们玩闹,嘴里大约塞满了点心,嘟嘟囔囔说不清话。听雨心里喜欢听寒的天真烂漫,也羡慕她的无忧无虑。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寒冷,这日晚膳前,听雨正伏在桌上写字,婉若大步跑进来,面带喜色:“小姐,小姐。”
听雨将湖州羊毫轻轻放在笔格上:“这样急急忙忙的做什么?也不怕摔着。”
婉若笑答:“小姐,老爷派人来请小姐去锦墨厅用膳。”
“真的吗?”听雨惊喜道。
“当然,小姐快些换衣服吧。少爷也回来了呢。”婉若笑着提醒。
自大好之后,韩夫人每隔一日便来看她,只是韩晖昭却从不肯相见,为此听雨没少难过。韩敏近日事忙,已是许久没有回府休沐了。文茵替听雨拢头,道出她的心境:“如今一家团聚,可算是雨过天晴。”
听雨匆匆赶到锦墨厅,见父母亲、哥哥、听雪和王姨娘都在,听寒却并不在席上,许是还没到。韩晖昭正襟危坐,脸上不见笑容,也没有怒色。
“雨儿给爹娘请安。”听雨走进厅内,跪在地上道。
“你如今,身子可大安了?”韩晖昭威严的声音传来。
“已大好。让爹娘担心,是雨儿不孝。”
“你是不孝,也不在这一件事上。”韩晖昭这样说,并未让她起身。
听雨仍旧跪着,一时无言以对。
“老爷,雨儿大病初愈,还是让她先起来吧。”韩夫人带着征询的语气劝道。
“不急。”韩晖昭说:“你们都下去。”这句话是对丫鬟婆子们说的。
听雨不解父亲用意,却隐隐有些害怕。少顷,韩晖昭缓缓走到她身边:“今日这里只有韩家人,为父没有叫听寒来,是为了顾全你这个姐姐的颜面,也是不希望你成为她的坏模子。”
听雨心一凛,但仍旧不知道父亲想说些什么。
忽听到韩晖昭转了严厉语气:“为父一直以你为傲,你却让老父心痛让你母亲伤心!让你哥哥姐姐忧心。你可知自己不孝不悌极了!”
听雨跪直身子拜下去:“雨儿知错。”
韩晖昭怒气不减:“你这一错几乎闹得人仰马翻!若不是太子垂怜,我们韩家也算是完了。平日里你是个聪明可人的孩子,可这聪明人糊涂起来竟比寻常人糊涂百倍!”
听雨伏在地上说:“雨儿知错。”心中难受,却不敢哭。
“你虽知错,为父却不可不罚,一来为听雪做个前车之鉴,二来也是希望你今后别犯糊涂,三来也是必须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雨儿愿领罚。”
韩晖昭沉重地点点头:“夫人,请家法。”
闻言,众人大惊,韩夫人更是带着哭腔道:“老爷,雨儿纵有千般错,她也已知错了。她身子刚好,实在是受不得家法。”
韩晖昭回头恨恨地说:“你爱女心切,只怕会纵坏了她!这家法,原本她一回来就该领了,拖到今天只为着她调理身子。别说了,家法!”
韩夫人哭着,始终不肯。
王姨娘道:“夫人,老爷说得有理,不管怎么说,二小姐也是有错。”
听雪不忍,正要劝:“娘……”
王姨娘疾言厉色:“你没听见你父亲说这也是为了警醒你吗?你可得好生听你父亲教诲,别闹出这等家丑!”
听雪闻言悚然,不敢说话。
此刻听雨耳中只听得到母亲的哭泣,全顾不上王姨娘的讽刺。一时间伤心、悔恨都涌上心头。
“家法!”韩晖昭道。
王姨娘仍劝着韩夫人:“夫人,老爷也是为了二小姐好,夫人还是听老爷的吧。”见韩夫人仍不为所动,便自顾自取了韩晖昭桌上的戒尺走了过去。
韩晖昭从王姨娘手里接过戒尺,对听雨道:“你这次犯的大错,有众人帮你周全,再加上你身子不好。本该用皮鞭,为父不忍,换了戒尺,却也是你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起的责任!”说着手起尺落,就要打在听雨背脊上。
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韩敏上前拦住:“父亲,儿子不敢忤逆父亲。但雨儿落得如此,也是儿子没有看顾好她。这家法就让儿子和妹妹一起分担吧!”
韩晖昭咬牙说好,手起尺落,一下一下交错落在儿子和女儿的身上。
听雨咬着牙,忍着痛,不叫出声。一下、两下……每一下落在身上,都痛在心里。她所承受的,无辜的哥哥正陪着承受。而她此时所受的这几分痛,和贾慕狂身中数箭而亡,孰痛?念及贾慕狂,又是一阵心伤,泪终于控制不住地落在地板上。
韩夫人心痛极了,晕在椅子上,听雪一面着急韩夫人,一面担心哥哥和妹妹,也不知该去哪一边。只能先跑到韩夫人身边手忙脚乱奉上茶水,又看向哥哥妹妹这边,急得快哭了。
“父亲,够了。”听雪跑过来,跪在听雨身边,拦着韩晖昭的手。
韩晖昭一把推开她:“你让开!”
听雪情急之下抱着听雨,护住她的背:“爹,已打了这许多下,真的够了。再打下去,妹妹怕是吃不消。”
王姨娘走过来,拉开听雪:“大小姐,你父亲教训女儿,哪里轮得到你插嘴!二小姐犯了大错,是该好好教育的。她能和那姓贾的小子跑了这么远,怎么就吃不消这么点责打?再说了,咱们都是为了她好,小惩大诫。”
这一番煽风点火,巧妙极了。只一句“姓贾的小子”就足以让韩晖昭余怒更甚。果然,韩晖昭扬手,打得比之前更重。
一百下,足足打了一百下方才停手。听雨伏在地上,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
贾慕狂,你为我挨了数十箭,我为你挨了一百下戒尺,终究是你为我付出得多些。可若能换回你的命,我便是再挨一千次,也是值得的。可是,日夜交替,春秋百变,我们是再也见不到的了。念及此,听雨忍不住泣不成声。
韩晖昭亦老泪纵横:“听雪,去叫若然和文茵、婉若进来。”
听雪赶紧跑出去唤来若然三人。
“若然,你扶夫人回归燕轩好生歇着。”韩晖昭道。
“是。”若然见听雨趴在地上,韩敏将她搂在肩头,心知发生了大事,却不敢问,忙去扶起哭得几欲昏厥的韩夫人。
“文茵,婉若。”韩晖昭转而对她们二人道:“你们随少爷送二小姐回去。”
韩晖昭下手有轻重,听雨虽痛,尚还能走路,跪在那里想要磕个头再走,脊背却是怎么也弯不得,任由哥哥扶着慢慢站起身。
谁也不料,韩敏将听雨扶起来落座在椅子上之后,竟当着父亲的面给了王姨娘一记响亮的耳光。
王姨娘被打蒙了,良久才哭丧道:“少爷,您这是何意?”
韩敏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你平时奢侈铺张,不关我事;不尊主母,母亲大人大量,我也不便计较。甚至今日你再三出言挑拨父亲怒气,我都可以不予理会。但你口出妄言,我不能不管。太子殿下再三说了此事真相,乃是贾慕狂勾结歹人掳走听雨,任何人不得胡言乱语,坏我妹妹清誉和我韩府名声,你还敢说什么和姓贾的小子跑了这种话,我替殿下教训你,你有何异议?!”
这话一说,王姨娘不敢再多言,连韩晖昭也不能斥责韩敏动手打人。
一场闹剧,至此收场。
只是这一歇又是半月多,听雨日日伏在床上,不肯说话,只呆呆看着枕上花草发愣。婉若她们让吃什么,她便吃;让何时睡觉,她便睡。如此乖觉,却是一言不发。韩夫人急坏了,和若然想着法子找了奇巧玩意儿逗她开口,终是无用。
韩夫人私下不知哭了多少回:“老爷素来疼爱雨儿,这次可真是狠心!下手这么重!雨儿可如何是好?”
若然劝解:“老爷打的是轻的,况且老爷若不罚二小姐,也是不能服众的,夫人可不是冤枉了老爷吗?二小姐是心病,得心药才医得好。”
韩夫人重重叹息:“我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呢?只是,她的心药……唉……”
若然善解人意:“时间也是一剂良药。慢慢的,二小姐总会好的。夫人莫要心焦,免得急坏了自己的身子。”
转眼,已是腊月下旬。听雨的伤,已痊愈。接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她也肯被婉若扶着去窗口的炕上坐着看看雪景,只是仍旧不肯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