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茶不足以让人清醒无眠,这促膝长谈却使得听雨了无睡意。聊了这么久,口中觉得很渴:“婉若,再去沏一壶敬亭绿雪。”
“小姐,这长夜漫漫,您不睡觉,怎得还要喝茶?”婉若嗔道。
“正是呢,长夜漫漫,不喝一杯好茶怎生打发辰光?”听雨一笑。
夏末时分,荷花似乎拼尽全部力气的绽放,花叶相交映,透出一股子清雅高尚,却只是最后的华丽罢了。等到叶枯花败时节,几个人会记得当初的无穷碧与别样红?
周敦颐之爱莲,爱的只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等到那残花败叶皆付诸淤泥,或是被人悉数拔去,他还爱吗?古往今来,只那李义山多情,叹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听雨看着窗外的荷花,饮一口敬亭绿雪。不知是感叹莲花还是感叹人世。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自那日婉拒太子赐玉之后,他再也没来过,听雨倒是觉得清闲不少。转眼,已是深秋。
这些日子,贾慕狂跟着韩敏一起读书,同进同出,两人倒是难得的投契。连着听雨三姐妹也和贾慕狂熟悉不少。
“小姐,老爷和夫人在锦墨厅设下家宴,请小姐过去。”晌午阳光晴好,听雨倚在廊下的木栏边喂鱼。
“好好的,设宴做什么?”听雨问。
“说是秋高气爽,聚在一起观赏菊花。”文茵道。
“赏菊倒是罢了,我这等大俗人也是不懂的。只是我猜,定有上好的蟹吃!”婉若正在屋内整理摆设,突然探出半个身子,一张俏脸挂着淘气的笑意。
“你啊,总是这样的,一点也改不了,倒是和听寒一个样儿了。”听雨笑。
“奴婢们私下常说,我们小姐比不得大小姐性子沉静,已经很是活泼了。偏生婉若这丫头,比小姐还要活跃几分。”文茵笑着说,一面又对着婉若笑:“别就顾着贪吃,你仔细砸了那玻璃屏风挨骂,哪里还能吃得到蟹!”
“小姐才不舍得骂我呢!”婉若笑着说,索性放下手中活计,跑了过来。
“不舍得?你这小蹄子竟比那屏风值钱?”文茵说。
“原本就是!”婉若理直气壮的说:“我们小姐才不像其他人,只把珍玩古董当最值钱的宝贝。”
“你这话说的,倒是让人十分受用,即便是有错,也让人不舍得罚了。可是呀,仔细听来其实是在为自己辩白罢了!”听雨拉着婉若的手笑道。
“小姐,我们去吧。”婉若顺势撒娇。
“自然要去的,只是劳你先替我梳妆。”听雨打趣她。
“小姐又取笑我……”
从清芷榭到锦墨厅的路上,经过一片桂树林,满满的桂香扑面而来,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今年的桂花开得真好。可惜了,我们的院子里没有。”
“小姐若是喜欢,让花匠栽几棵就是。”文茵微笑。
“太折腾了。”听雨摆摆手道。
婉若“嘿嘿”一笑,眼睛俏皮地看着自家主子,却不说话。
“你这丫头,又在想什么?”听雨问。
“小姐且等一等。”婉若说着就跑了。听雨和文茵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片刻,她便跑了回来,手里握着几支桂枝。
“小姐,您闻。”婉若把桂枝伸到听雨面前。
“真香。”
“那边还有好些呢。小姐,您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婉若神秘地说。
“看见花匠拿着花锄要打你?”文茵取笑她。
“才不是呢,我看见一株红色的桂花树!”婉若道。
这一下激起了听雨的好奇:“朱砂丹桂?婉若,咱们瞧瞧去。”
“小姐,老爷夫人等着呢。”文茵提醒。
“不碍事,我就去瞧一会儿。”
婉若早已把桂枝送到小丫头思墨的手里,挽着主子就要走。听雨也兴奋的跑起来,背后传来文茵的声音:“哎,小姐,仔细路滑。”
只见在几十株桂树中,一棵丹桂树分外显眼。橙红色的小花肆意盛开,香味不减,却比普通桂花艳丽得多。树下早已铺了厚厚一层橙色的花毯,美不胜收。
“真好看。不如叫花匠多栽一些。”婉若叹道。
“物以稀为贵,如果满园都是朱砂丹桂,反而觉得太过浓艳,失了桂花的清爽。”听雨一边说着一边移步向普通桂树走去,只剩下婉若并几个小丫头还留在那里观赏丹桂。
正抬头痴迷美景,不料脚下石径小道上有几处青苔丛生,脚下一滑,险些崴了一跤。多亏身边有人眼疾手快,扶住了。虚惊一场,来不及抬眼去看清是谁,那人先说:“当心。”
是贾慕狂。
男女授受不亲,听雨一站稳,他就撤了手。文茵正好赶过来:“二小姐,没事吧?”
“我无事。多谢贾公子。”听雨红着脸道谢。
婉若听到声音也跑了过来:“小姐怎么了?”
文茵斥道:“你还知道担心小姐!若不是你撺掇小姐看什么丹桂,小姐也不会摔着。多亏贾公子路过,不然怎么办!”
婉若被说得红了眼睛,又惦记着主子:“小姐……”
听雨笑笑:“是我自己贪玩,不怪她。反正也没有摔伤。走吧,爹还等着我们呢。”
贾慕狂拱手道:“二小姐慢行,慕狂先告退。”
这才重新向锦墨厅走去。一路上没有再多话。
“听雨给父亲、母亲请安。”到锦墨厅的时候,韩敏、听雪、王姨娘等早已到了,贾慕狂也已入席。只有听寒尚未到。
“快起来吧。”韩晖昭慈爱地笑着说。韩夫人问:“雨儿怎这许多时间才来?”
“女儿适才经过桂树林,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雨儿,你瞧院子里那几盆十丈珠帘可好?”韩晖昭问。
放眼向院子里瞧去,六盆十丈珠帘放在石桌上,听雨惊喜地说:“这十丈珠帘是垂丝菊花,粉白色花瓣淡雅可人,细细长长的垂下来可达一尺,着实难得。”
“你赞着十丈珠帘,可怎么一直瞧着墙角处几盆?”韩晖昭目光深邃,依旧笑着说。
听雨笑着对答:“十丈珠帘让人叹为观止,可那几盆祥云舞蝶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它虽没有十丈珠帘的惊艳,可是细看下来却是情意无限。”
“怎么个情意无限法?”韩晖昭饶有兴致的问。
“此花和寻常秋菊一样的金色,可是花瓣层层相叠,缱绻无边,如同蝴蝶停驻在上,微风吹来,若花若蝶,妙不可言。随意看去,竟不知是花是蝶,倒像是花蝶两相依,缱绻不离弃。”听雨看着那几盆祥云舞蝶说。一回头,恰好对上贾慕狂微笑的眼。
韩晖昭夫妇听着女儿的话,正细赏那花,一时不察。倒是韩敏隐隐觉得不妥,借着看花巧妙地把贾慕狂掩到身侧,阻隔了两人的眼神。
“花蝶两相依,缱绻不离弃。听雨的才情倒也罢了,只这心却像是玲珑水晶似的。”有人说着话大步从院外走过来,带着朗朗笑意。
众人一怔,抬头看去,却是太子。
“拜见太子殿下!”韩晖昭忙率众人跪下迎接。
“都起来吧。”他依旧笑意吟吟:“幸亏本王没让人通传,否则就听不到这段妙语了。今日贸然前来,不料赶上韩相家宴,赏菊吃蟹,真是美事一桩。韩大人不介意多双筷子吧?”
“殿下哪儿的话,这可是请也请不来的。来人,快去添一副碗碟来。”韩晖昭忙道,一边又忙着让太子坐首位。
“听雨如此爱菊,是否和那元稹一样,因为‘此花开尽更无花’?”太子坐下,望着听雨,微笑着说。
“元稹是最最无情之人,臣女不爱他的诗。”
只一句话,席间气氛瞬时几分冷淡下来,韩夫人投来略带责备的一瞥,听雨也只好装作没看见。听雪目光微凉,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哦?这理由倒是新鲜,不喜其人,迁怒至不读其诗。”太子不怒反笑。
“元稹之爱菊,只因他不甘寂寞,爱的只是这寒冬来临前的最后一抹繁华。臣女之爱菊,爱的却是它的气节。”听雨继续说。
“何等气节?”太子继续问。
“独立疏篱却不随黄叶舞秋风的气节。恰似那一句‘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
太子刚要开口说什么,突然贾慕狂低低说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听雨点点头,一句“深得我心”刚到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
“这位是?”太子问。
“回太子殿下,这是老臣一位故人之子。”韩晖昭答道,又一边斥责:“慕狂,太子面前,岂容你多嘴!”
“草民贾慕狂叩见太子殿下。草民放肆,请太子恕罪。”贾慕狂跪下行礼。
“起来吧。”太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很好,本王要赏你。”他思忖片刻,道:“就赏你碧玉雕成的绿菊一对可好?”
“谢殿下恩赐。”贾慕狂再拜,“不过草民想着那玉菊实在珍贵,然实用价值甚小,草民愿以此物换等值金银。”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韩晖昭急忙率众人跪下,求太子恕罪。
听雨也吓了一跳,心想贾慕狂当真人如其名,狂傲不羁。又叹:可惜了一副清俊外表,竟只是个贪图钱财之辈。
“求太子恕罪,慕狂年幼无知,口出妄言,求太子恕罪!”韩晖昭叩首,众人皆伏倒。
太子沉默半晌,却不知会如何发落阖府众人。
“韩相请起。”好半天,太子才说话并亲手扶起韩晖昭:“罪不及韩相。”
“众位夫人小姐请起。”太子手下近身的周公公说。
婉若和文茵扶我坐下,我冷眼看着跪着的贾慕狂,贪财小人,罚不足惜。
“你且说说为何要金银?”太子问,不带一丝情绪。听雨此刻倒有几分佩服他,这种贪图财帛的势利小人,还和他费什么唇舌?
“回太子殿下,去年举国大旱,民不聊生,草民自西北小镇一路到梁京投奔相爷,见到了太多的饿殍遍野。太子赏赐,草民感激不尽,可若是以这等值的金银用于修筑水利或是分赏诸地百姓,总是比一对碧玉在怀要好许多。”贾慕狂答道。
语罢,众人都向他投去惊异的眼神。
“你起来吧,是本王错怪了你。”太子道:“你既如此心善,他日必成大器。”
经历一番闹剧,大家终于可以放松坐下来喝茶。气氛渐渐好了起来。
韩夫人体贴若然,轻声道:“这里不用你伺候,去后院里吃蟹去,和小丫头们乐一乐。”若然福了一福,悄然退下。
听雨见太子与父亲、哥哥谈兴正浓,回头看看站在身后的文茵她们。文茵倒是还好,婉若只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主子。
听雨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也轻声道:“你们也去吧。”婉若很是开心,若是平常在清芷榭,只怕要跳起来,此刻只能克制住,眼睛里都是笑意。
经历了此番对诗、辩论和大惊之后,除了韩晖昭父子和太子说着话,女眷都安静的尴尬着。听雨看向听雪,她并不接目光,只低头饮茶。正此时,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打破了席间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