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公交车,汤璐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天空微微有些阴,呈现蒙蒙的白色,虽然不是雪白,但却非常相近。也正因此,天空也变成了覆满白雪的大地。这是一个被白雪包拢的世界,洁白,纯净。但这个世界并不全是雪白色的。
松林中,一条蜿蜒的小道绵延向前。因为扫过雪,棕黄色的泥土显露出来。在日常生活中,汤璐很少有机会来到这种地方。她所经历的一般都是城市的风光,所以这种自然风光更能震撼她的心灵。她缓缓吐出口气,眨眨眼睛,然后踏上了小道。泥土很硬,是水分凝结的缘故。对于小道,她所能注意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基本上都转移到周围的松树上了。
不同的松树有着相同的样子,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冰冷没有让它们屈服,却成为了它们最好的背景。它们不像其他植物萎缩干枯,而是高昂着头,以最饱满的精神矗立寒冬。它们的挺拔,给这个世界增添了一抹生机。这一抹,可替万千。世界也因这抹生机,变得生动起来。白雪和棕土接连歌演,奏响生命的绝唱。翠绿的松针根根相靠,聚拢在一起,托起无数的雪花。雪花仿佛有了生命,随着松针的晃动翩翩起舞。一个松针层如此,一棵松树如此,整片松林也是如此。
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这是一片很大的松林。周围静得出奇,仿佛这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她很感激自己的起点是松林外,如果这起点就在脚下的话,那么她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松林,从而会产生一些恐惧。汤璐走得很慢,享受着这段时光。松林间有些许雾气,眼前的一切微微有些朦胧。
汤璐不自觉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显得恬静、安详。忙碌的生活中很少有这样的笑容。在来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焦急与不安的。可现在,这些情绪都消失了……她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静谧。仿佛来这不是为了破案,而是为了旅游。在她看来,这是一片有魔力的松林,可以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而她的心,也留了下来。
可真的能留下来吗?想到这,汤璐微微皱起眉头。就目前看来,何筱雅确实有一些问题。可这些问题却是似有似无的。它们真的会与案件有关吗?汤璐摇摇头,这是她不知道的。这时,她想到了江瑾。
他应该也是不知道的。可汤璐总是觉得他的调查并不是因为方向如此,而是有自己的坚持……
汤璐摇了摇头。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一切还是模糊的。一切都要等到调查结束后才会变得清晰,而今天的调查是清晰的关键一步。
今天的目的地是何筱雅居住的寺庙。在来之前,汤璐曾经联系过寺庙。这段时间寺庙一直有人在。约定好时间后,汤璐联系了江瑾。因为位置原因,两人约定在寺庙门口会和。
转过几个弯后,一座白色的寺庙出现在面前,与白雪世界浑然一体。汤璐注意到,寺庙的檐角微微有些残损,显得有些老旧。墙面的白色漆皮脱落了很多,露出灰色的墙体。小道的尽头是一段窄小的台阶,而江瑾正站在台阶上朝她挥手。
不知怎的,看到他,汤璐感到了一缕温暖。可能是在这种陌生的环境见到熟人的缘故吧。汤璐没想太多,走上前去。
汤璐看了眼手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久等了。”
江瑾微微一笑。“没关系,我也刚到。”他指了指后面,“如果没问题,那么我们进去吧。”
随着江瑾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寺庙的大门。大门是漆黑色的,虽然有些陈旧,但却很是庄重。汤璐点点头。
走进寺庙,展现在面前的是一条铺满青砖的小道。小道的两边是涂白漆的高墙。这里的墙面要比外面的新很多,似乎是保养的缘故。跟着江瑾慢慢走着,汤璐不自觉地望向周围。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古朴、淡然,给人一种身处世外的感觉。不知不觉,前方出现了一座类似于古代楼阁的建筑物。朱红色的门柱旁站着一个女人。汤璐认出她就是约好的人。女人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虽然早已进入中年,但并没有出现松弛的迹象。女人脸上的皱纹很少。这一切让汤璐很是吃惊。因为她曾经看过女人的资料。如果没记错,女人现在应该五十岁了。可她的面容给人的感觉才刚刚步入中年。
两人走上前去。
女人微微一笑。“我们这里还是很少见刑警的。”
江瑾微微低头。“前来打扰,多有不便。”
女人摆了摆手。“不必介意,希望能帮上忙。”说着把两人让进了楼阁。女人带着两人上了二楼。
坐下后,汤璐细细地观察四周。这是一间宽阔的茶室,似乎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虽然宽阔,但这个房间的摆设很少,只有零星的桌椅板凳。这些桌椅板凳和装饰都是木质的。面前的方形矮桌上放了很多茶具。女人熟练地使用着,给两人倒了两杯茶。
江瑾微微抿了一口,然后缓缓放下。他微微一笑。“谢谢您,茶很好喝。”
女人缓缓摆手。“其实不是茶的原因。”
“不是茶的原因?”
女人点点头。“现在地下水源的污染很严重。而这寺院的周围是没有可以污染水源的工厂的,所以这里的地下水很干净。好喝仅仅是因为水质好。”
江瑾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女人缓缓转动念珠。“那么你们是想了解什么呢?”
汤璐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杯。“如果可以,麻烦您讲一下您的徒弟。”
女人微微一笑。“筱雅并不是我的徒弟。现在这里已经不论徒弟师傅了。我只是这里的管理,入佛的人来这里居住,我只是管理她们的生活作息罢了。”听了女人的话,汤璐微微脸红。
江瑾点点头。“那么您可以给我们讲讲她吗?”
女人笑了笑,将念珠放在了桌上。“当然可以。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就可以。”
江瑾点点头。“最开始,您能讲讲她为什么要进入寺庙吗?”
女人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问信仰佛教的人为什么要进入寺庙对吧?”见江瑾点头,女人缓缓吐出口气,“其实并不是所有信仰佛教的人都要进入寺庙的。现在信仰佛教的人基本上都去佛学院进修了,就算没有进佛学院,也可以在家里,只要心存佛教就可。进入寺庙只是古代的一种形式,现在已经不流行了。”
江瑾点点头。“我们也是这样认为。那么您觉得何筱雅为什么要进入寺庙呢?”
女人喝了口茶。“我在这里已经快三十年了。就拿我来说,来这是因为一些悲伤的事情。对于那些事情,我一个人无法承担……”女人叹了口气,“可能是逃避吧。那时只想找一个可以远离世俗的地方,而这样的地方似乎只有寺庙了。”
江瑾的眼神变得有些锐利。“逃避?”
女人点点头。“是的。这些年里,很多人来了这里。有的与我年龄相仿,有的还很年轻,有的已是老年……因为是管理,所以我是要关注她们的。也因为这些关注,我发现她们可以分为两类。”
“两类?”
“是的。第一类是自愿进入寺庙。她们仅仅是想过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自得闲适。也就是说,她们本身是想入佛的。”
江瑾点点头。“那么第二类呢?”
“第二类嘛……在我看来就是与我一样。”
“您的意思是?”
女人缓缓点头。“她们曾经遭受过什么。她们不是主动进入寺庙的。因为她们的生活本来是精彩的。她们喜欢这种精彩的生活,也因此而开心快乐。但是她们经历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导致她们不再喜欢这种生活。这种生活也失去了色彩。她们想找一个远离世俗的地方。总的来说就是被动的。所以进入寺庙的目的与其说是信仰佛教,不如说是‘养伤’。”
汤璐点点头。这与之前江瑾猜测的一样。她望向江瑾,只见他鹰隼般的眼睛显露寒光。
“那么您觉得何筱雅也是如此?”
女人微微皱起眉头,随后点了点头。“是的。就我看来,确实如此。”
“那么您知不知道她的‘伤’是什么?”
女人缓缓摇头。“虽然我是一个管理,但我觉得自己更像是她们的知心朋友。和她们,我都是掏心交谈的。这可能与我的经历有关。我知道她们与我一样,都有着解不开的心结。”看到两人关切的眼神,女人笑了笑,“当然我已经解开了。正因解开,我也知道这心结的难解。我希望自己可以帮助到她们,让她们解开心结。似乎也是因此,很多人都重新踏入社会,重新起航了。可对于筱雅,无论我怎么掏心,她都没告诉我她的心结。跟她交谈完,怎么说呢……她表面上给你一种已经放下的感觉,但其实并没有。”
“那么您觉得她一直没解开心结?”
“是的。这也可能仅仅是我的感觉吧,希望别误导到你们。”
江瑾笑着摆摆手。“当然不会,这是很大的帮助。”他微微停顿,继续说道,“那么您有没有做过猜测?”
“猜测?”
“是的。您有没有猜过这‘伤’是什么。”
女人微微皱眉。“这种伤无非是爱情、友情或者亲情。我是一个愿意与他人敞开心扉的人。他人也会对我敞开心扉,我们都会知道互相的悲伤。可如果他人不向我敞开心扉,那么对于那些让她们悲伤的事情,我是不会去打探的。猜测也是不会的。所以对于她的‘伤’,我并没有猜测过。”
“那如果现在让您猜想的话,您觉得会是什么呢?”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猜测的话,我会猜亲情。”
“亲情?”
“是的。”
“为什么呢?”
“如果要说的话,那得从很久远的地方开始说。”女人给两人重新满上茶杯,笑了笑,“这可能会有些繁琐。”
江瑾点点头。“请不要在意,麻烦了。”
女人喝了口茶,开始了叙述。“这得从最开始说起。那是四年前,筱雅刚进入寺庙。当时联系好后,是我去接的她。”女人笑了笑,“你们来也知道。这座寺庙被一片松林围绕。唯一能进入寺庙的就是那条蜿蜒的小道。而这小道仅能容许行人通过。因为长度有些长,而且进入寺庙的人一般行李会比较多。所以每次来人的时候,都会有人去帮忙拿行李。”
见两人点头后,女人继续道:“我在小道的尽头等她。不一会来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
“是的。车上下来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筱雅,另一个是她的母亲。”
江瑾望着女人。“看到她母亲的一瞬间,您有什么感觉?”
“感觉?”
“是的。比如是不是开心的,或者其他的什么。总之都可以。”
女人缓缓点头。“这样想来的话,我觉得她的母亲并不是很开心。”
“您觉得是因为何筱雅信佛而进入寺庙吗?”
女人点点头。“我觉得是这样。因为很多家长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孩子选择退避社会而进入寺庙。但我觉得不是愤怒。因为如果是愤怒的话,那么她的母亲完全可以不来送筱雅,或者在传递行李的时候显露出一些情绪。但我并没有发现。”
“那么您觉得是什么情绪呢?”
女人微微皱眉。“就论感觉的话,我只是觉得她……应该说是憔悴。”
“憔悴?”
“是的,而且是那种无力的憔悴,仿佛一切都不能改变。原因的话……应该是她当时的面容很苍白,而且动作似乎有些无力。当然,这仅仅是感觉。”
江瑾微微皱眉,停顿一会后点点头。“请您继续。”
女人望着江瑾。“当时,她们走下车。我走上前去,互相了解后,我就帮筱雅拿起了行李。”
“那么何筱雅当时给您的感觉是怎样的呢?她有没有跟母亲说什么?”
“她一句话也没说,拿起行李就跟我一起走了。其实这是挺奇怪的。”
“奇怪?”
“是的。因为一般情况下,进入寺庙就意味着离开了社会、离开了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孩子是应该有很多情感要爆发的。可她给我的感觉却有些麻木。”
“麻木?”
女人点点头。“她的表情木木的,仿佛没有感情。有些奇怪只是当时觉得,后来我想到她可能在家里已经爆发过情绪了。所以这奇怪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当时的情形却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所以我认为应该是亲情。”
江瑾微微点头。“那么在那之后呢?”
“之后就是正常的寺庙生活了。每天会静坐一段时间、研读佛学经典、打扫寺庙卫生等等。总之就是一些枯燥的生活。但筱雅……”女人微微皱起眉头。
“有什么问题吗?”
“不能说是问题,只是有些不同罢了。”
“不同?”
女人点点头。“一般进入寺庙的人是很少回家的。可筱雅刚开始却是隔一段时间就回家一次。”
“刚开始吗?”
“应该说是进入寺庙一段时间之后。刚开始她就与其他人一样;可后来她就开始隔一段时间就回家;再后来,她又恢复了最开始的状态,基本上不回家。”
江瑾的眼神变得有些锐利。“您可以给我们讲讲她的情绪变化吗?”
“因为我经常找她谈心,所以对于她的情绪我是很了解的。刚开始她非常的忧郁;在中间那段时间,她给我的感觉像换了一个人……就是一扫忧郁,变得很开心。最后的时候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忧郁,而且这忧郁的程度非常深……”
“那么您是否知道原因呢?”
女人摇摇头。“前面也说了,筱雅并不朝我敞开心扉。所以我也无从了解。但是最后的忧郁她朝我诉说过……”
“诉说过?”
“也不算吧。当时她还是隔一段时间就回家。最后那次回家后,回来的她失去了笑容。那时她哭得非常伤心。我慢慢问她怎么了,她突然就扑进了我的怀里。她啜泣的声音告诉我,她的母亲自杀了。”
汤璐虽然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听完后的她还是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江瑾望着女人。“她有没有向您说过原因?”
女人皱起眉头。“没有,当时她一直在哭,声音都变得嘶哑了。看到她这样,我非常着急,不住地劝她看开一点,这一切不是她能改变的。可她还是一直哭,而且哭得那么伤心。”
“那她当时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
女人喝了口茶水。“别的什么……她当时只是说她的母亲自杀了……”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时,她微微瞪大了眼睛,“她当时好像还说过一句话。”
“您还记得是什么吗?”
女人紧紧皱起眉头。“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都怪我’。”
“‘都怪我’?”
女人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根,似乎是想着什么。紧接着,她猛地睁开眼睛。“没错!我想起来了,就是这句话!当时寺庙里的其他人都想安慰筱雅。她们猜想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最后谁也不知道。大家觉得她太过责备自己了。”
“对于那时,您还记得什么吗?”
女人摇了摇头。“也就只有这些了。”
江瑾点点头。“那么她也就是从那之后变得更加忧郁的吗?”
“是的。我跟她谈过很多次,可都没起到作用。她似乎无法走出母亲去世的阴影……”
江瑾停顿一会后问道:“那么对于她的家人,您有什么了解吗?”
女人缓缓叹了口气。“对于她的家人,当时也包括现在,我都无从了解。因为没有任何根据。筱雅基本上没向我谈过她的家人。”
“基本上?那么还是谈过的吧。”
“当然,但仅仅是那么一次、而这一次也仅仅是一些只言片语。”
“麻烦您跟我们说一下。”
“那是她母亲去世后的一天。那天晚上,寺院里的人聚在一起,围绕篝火仰望星空。这是我们这里一直以来的一个活动。我们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无论什么都可以。因为离社会比较远,这样我们可以感到很温暖。也算是心灵的放松吧。”
“何筱雅当时说过什么吗?”
女人点点头。“这是我想不到的。因为一直以来,她都参加这个活动,可都是沉默的。可那一次,她说了一句话。”
“是什么呢?”
“当时我们的话题是‘往后要做什么’。轮了一圈后,到了她。大家都以为她会继续沉默。可她却说‘守护碎片’。”
“‘守护碎片’?这是她的原话吗?”
“是的。因为这四个字很突兀。所以大家都询问她话的意思是什么。但她却没有再回答,望向了远方的天边。”
江瑾点点头,然后望向汤璐。
汤璐明白这目光的意思。调查还会继续。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接下来的才是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