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别以前不叫吴别。
他前三百年动都不能动，因为那会他就是一颗普通的香樟树。
不过到了万历年间，一夜大雨过后，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二天竟然发现自己能动了。
不是因为大风导致的树叶动，而是自己靠着意识就能动了。从根到树梢，整个移动的那种。
虽然能动了，但是他不敢太招摇，因为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但是就是这一条，已经让他成为当时山林间最厉害的一颗树了，因为他可以自行选择比较适合生长的地方了。
花了五六年时间，他终于决定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这个地方在一处山坡的向阳面。对于植物来说，清晨的阳光，是异常美妙的。但最让他中意的，却不是此地的阳光和土壤里充沛的水份，而是山坡下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庄。
每天看着村庄里的人忙里忙外，可以打发很多无聊时光。
不知不觉又是三四年。
这一日，第一缕阳光照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发现今天村庄里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今天村子里聚集了很多人，而且是很多从外地来的人。这些人在村子里忙忙碌碌一整天，也不知道在忙些啥。他就是好奇心再重，也没办法，总不能大白天的现在跑过去问吧？所以他决定今天晚上趁人都睡着了，再往前靠靠。
终于，夜深人静，他刚准备拔出深埋地下的根系，再往村庄靠近些，忽然发现几个黑影从村庄里快速的往自己这边的山坡上移动。
离的越来越近，那几个黑影，竟然还扛着一具尸首！
“大人，就在这里吧。”一个黑影说道。
“是啊，大人，京城那边已经传消息过来了，我们能保得首辅大人全尸，已经是不易了啊。要是再拖到明天，圣旨一到，只怕就再无机会了！”另一个黑影说道。
为首的那人早已泪流不止，看了看众人，走到香樟树旁，仰天长叹一声：“哎，就这里吧。”
说完，几人开始在香樟树下挖起来。再等把那具尸首埋下，也不过就花了一盏茶的时间。
等埋好尸首，又撒了些松土和树叶在上面。几人纷纷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为首的一人含泪说道：“老师，奸臣当道，学生们如今也是迫于无奈，只得暂时把您安葬在这里。学生无用，就拿这颗香樟树给您做碑，实在让您受委屈了。”
几人声泪俱下，一一作别。然后便趁着夜色，摸黑又进了村子。
说来也怪，到了第二天，他就感觉从根部不停的有一股气，源源不断的开始传遍每一个枝桠，每一张叶片。
他开始尝试着把这些气汇聚起来。也不过就两三月的光景，他还竟然真的把气全部汇聚到了一处。
“你是何人？”那团气竟然开口说话了。
可是他没办法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他不会说。
“为什么不说话？你既然把我困在这里，总有原因的吧？”那团气继续发问。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哎，我真的累了。今日既然是中元节，看来也是天意。谢谢你没让我成为孤魂野鬼，不管你是谁，再见了。”说完，他就感觉那团气开始慢慢四处飘散。
他可不想自己几个月白忙活，于是也不管身上枝叶的枯萎，不停的把自己的灵气再重新汇聚过去。
“树叶枯萎可以再长，只要根在，有什么好怕的？”
不知不觉，汇聚的真气越来越多。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这三百年，已经长了那么大了。
终于，他把自己全部的生命汇聚到了一处。
而他，也有了自己的丹田！
下面的事情就好似水到渠成似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
等他再次移动的时候，已经靠两条腿了。
他遇到的第一个人，叫吴别。他一开始也没想杀他，只是他当时，有一只胳膊还是树段的样子，这可把吴别吓坏了。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吴别吓的只会重复的说这几个字。
“你，你，你叫，你叫什么名字？”他第一次尝试着用嘴巴说话，说的还算清楚。
“回大仙，小人叫吴别，就住在村里，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
还没等吴别说话，他还是树段的右手突然暴长出一根枝条，贯穿了吴别的胸口。因为，他发现这个叫吴别的凡人体内，竟然也有真气。
不过凡人的真气少得可怜，他把村子里的村民全部杀光了，才使得自己的右手摆脱了树段的样子。
再等他到下一个村子的时候，已经没人怕他了。因为他现在穿着正常人的衣服，全身上下也再没有奇怪的地方了。
不过他还是把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杀了，因为他发现原来真气越强，自己也就越强。
他并没有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好，因为他在还是一棵树的时候，哪里有养份，根就往哪扎。可不会管那片土壤上还有其他的花花草草。
直到他遇到了一些修行之人和同类，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是有很多规则的。所幸的是，他运气一直比较好，两三次的死里逃生之后，才开始变的低调。
又过了些年，他遇到了一个老头。
这个老头穿的好似一个教书先生，不过他知道他必然不是一般普通的教书先生，因为他能感受到这个老头身上有着凡人不可能有的气息。
“你应该给自己起个名字。”教书先生对他说。
“我有名字。”
“哦？叫什么？”
“吴别。”他想到了他杀得第一个人。
“吴别，嗯，不错。挺好的名字。”
“那你叫什么名字？”吴别问面前的这个教书先生。
“我叫什么不重要。”教书先生笑着和他说。
“那什么重要？”吴别继续问。
“重要的是，你以后最好不要再杀人了。”教书先生还在微笑。
“我可是你们口中的妖。妖，哪有不杀人的？”吴别暗暗运气。
“你不用紧张。今天不是我找到你，是你碰上了我。只要你以后静心修炼，不再乱杀无辜，就可以了。”教书先生说道。
吴别知道面前的这个老头和之前遇到的那些三脚猫不一样。眼前这人连动都没动，他只是说说话，自己就感受到莫大的压力。
“你要放过我？”吴别问。
“我也没说要杀你啊。”教书先生转头就走。
“可是你们修行之人最恨的不就是妖魔吗？为什么要放我？”吴别大声问。
教书先生没有停下脚步，缓缓说道：“因为你曾经救过一个人。”
“可我也杀了很多人啊。”
“功过相抵。以后就莫要再杀人了。”说完，教书先生已经走远了。
和教书先生分别后，吴别也倒是真的没有再乱杀无辜。
他甚至混进了一个村子，白天里下地干活，与村民们打成一片，晚上则静心修炼，过得相当安逸。
直到了天启年间，村子里来了一个逃难的女人。
这个女人吃着村民们拿来的食物，叙述着自己的悲惨身世。但是吴别不为所动。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人也是妖。
当晚，女人就来到了吴别的小草屋里。
“大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主了。”女人看着吴别说。
“我不是这里的主，我只是这里普通的一个村民。”吴别说。
“啊？什么意思。”女人有点惊讶。
“我说，我就是住在这里而已。”
“住在这里？和凡人？”女人更奇怪了。
“对啊，这就是我的家。这里人人都知道我叫吴别。我就是吴别。”吴别说。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可以吸收凡人的真气？”女人问他。
“知道啊。但是我不想这么做。”吴别回她。
“为什么？”
“因为那样我觉得很不好。而且凡人，大部分都是好人。”吴别说。
“奇怪的家伙。那你不要，就让给我吧。”女人说完就准备离开。
“你可以去别的地方。这里，不行。”吴别又说。
“又为什么？”女人转过头来问。
“因为村里很多人都是我的朋友。”吴别笑着说。
“朋友？你和凡人成了朋友？”女人又是一脸奇怪的表情。
“是啊，不行吗？”吴别耸耸肩。
“你没开玩笑？”
“没有。”
“那我就要呢？”
“我会杀了你。”
“你因为凡人要杀同类？”
“他们是我的朋友，而我不认识你。你要杀我的朋友，我当然要杀你。”
“有意思，你还真有意思。”女人走到吴别的床边，坐了下去。
“你干什么？”吴别问。
“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和凡人做朋友的。”说完，她就躺了下去。
就这样，吴别多了个女人。
女人是个花妖，吴别就叫她小花。
三个月后，又是一天晚上。
“我相信了。妖真的能和人做朋友。”小花说。
“我不喜欢骗人。”吴别笑着说。
“嗯，那我走了。”小花也微笑着说。
吴别看着小花，听到如此说，笑容没有了，缓缓说道：“能不能别走？”
“为什么？”小花问。
“我不想你再杀人。外面厉害的人很多，总有一天你会碰见高手。”吴别回。
“你是怕我杀人才不让我走？”小花又问。
吴别看着小花，又恢复了笑容：“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明天我们成亲后再告诉你。”吴别说道。
小花当然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其实她也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不用再担惊受怕，想说话的时候有人说话，想玩闹的时候就上山抓抓野狼、野猪。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吴别会对她好。
于是她就答应了。
这些年，村里谁家有什么事，吴别都热心帮忙。所以他人缘一直很好。小花没来之前，就常有媒婆敲门。如今他大喜，全村都来祝贺。小花也是笑了一整天。这种快乐，是之前她想都想不到的。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吴别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这天天一亮，吴别就听到村里到处有人在谈论什么妖怪。到了田间，几个男人也凑在一起闲聊着，于是凑上前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除了他们村，隔壁几个村子，包括城里，都在闹妖怪。村民们说的是越来越邪乎，吴别都听不下去了。
“哪里有那么多妖怪？别听人乱说，我看我们村，不是好好的嘛。”吴别说道。
“吴大哥，可别这么说。我昨天刚从表哥家回来，他们村一半人都失踪了。现在他们已经凑钱去请道士了。”村东头的王三说道。
吴别楞了一下，便不再说话，找了个机会，又回了家。
“花，快走。这里我们不能呆了。”吴别进门就说，却没注意到家里多了一个人。
小花旁边站着另一个女人。妖艳的很。
“你就是为了他，不肯跟我走？”妖艳女人看着吴别。
吴别刚才来的匆忙，竟然没觉察到。
那妖艳女人走到吴别面前，对着他嗅了嗅，笑道：“原来是个树妖啊，和我师妹还真是绝配。”
“师姐，你走吧。他是我相公，他到哪，我到哪。”小花说。
“这不是正好吗？咱一起走就是了。”妖艳女人说道。
吴别见妖艳女人也没有什么恶意，于是走到小花面前，把小花挡在身后，说道：“我和小花在这里挺好，我们不想走。”
妖艳女人眼珠一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噢，我差点忘了，这里凡人很多呢，我也舍不得走啊。那这样，我们一起，把这里搞定就去见师傅。”
小花曾经和吴别说过自己的身世。所以吴别也知道她有个法力高强的师傅。可她师傅那么些年都没找过小花，为什么现在要找她？
“小花已经和我成亲了，那我也应该叫你一声师姐。请问师姐，师傅怎么突然要叫我们回去？”吴别微笑着说。
“呦，师妹你这相公嘴巴好甜啊。这师姐叫的，还真让人舒服。”妖艳女人笑道。
“师姐说笑了。师姐要是喜欢听，我就多叫几声。”吴别继续说。
“不错不错，师妹眼光还真不错。”妖艳女人走到吴别面前，伸手还摸了一下吴别的脸颊。继续说道：“师傅现在就在城里，不需要我们跑远。”
“什么？师傅现在在城里？她老人家不是发誓永不出无量山吗？”小花吃惊道。
妖艳女人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哈哈哈，你们小两口是多久没出去转了啊？不知道现在群妖出动，就要大战了吗？”
“群妖出动！？”吴别和小花异口同声道。
话音刚落，就听“咚”的一声，一把长剑突然力透木门，飞着直刺师姐后背。师姐飞身一躲，闪过来剑。此刻吴别正和师姐面对面，这剑继而直插吴别胸口。吴别抱着小花，也赶紧往边上避让，还在空中，就见此剑通体发红，紧贴着吴别的胸膛，飞了过去。又是“碰”的一声，插入后面的墙里。
再等吴别三人站稳，这红剑又似背后牵着一根绳子似的，倒着又飞了回去。
吴别三人跟出门外。就看见一个老道，拎着刚才那把红剑，站在院门处，旁边还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也是腰插宝剑，一脸的神气。
“哦？没想到你还叫了帮手。”老道上前一步说道。
“张显庸！枉你龙虎山还自诩正派，竟然还背后偷袭。”师姐也上前一步，大声道。
“妖怪你费什么话，我和爹爹追了你三天，就算今天你找了帮手也别想跑了。”老道旁边的少年说道。
“张显庸，你追了我三天三夜，有本事跟我进城。我师傅现在就在城中，欺负我这弱女子，算什么本事？”师姐道。
“弱女子？朱、李两个庄子，一百多条人命可不觉得你是什么弱女子。对了，你还莫急，无量山老妖既然敢下山，我收拾了你们，接着就去汇汇她。”这话说完，张显庸提着红剑就飞身过来。
师姐哪里是张显庸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已经狼狈不堪。
“你们看热闹呢？帮忙啊！”师姐朝着吴别、小花喊道。
吴别站在原地，正犹豫呢，小花已经冲了上去。那毕竟是她的师姐。
吴别看到远处围观的村民，心里是思绪万千。一咬牙，也飞身加入战斗。
可就是他们三人，也斗不过张显庸啊。
没多会，三人已经各自身中数剑，瘫倒在地。
“哼，三打一都不是我爹爹的对手。”少年上前来嘲讽。
“晓儿，你去吧，通知师兄们到城外等我。”张显庸斥道。
少年还想留下，但是看到张显庸脸色，只得一脸不乐意的走了。
张显庸提着剑，走到师姐面前。师姐又是一顿谩骂。张显庸也不理睬，拎起剑，一剑刺入师姐胸口，没有一丝犹豫。
又走到小花面前，小花也不看他，歪着头看向吴别，两眼充满泪水。
“道长！手下留情啊！”吴别大喊，可话音还没落下，红剑已经又插入小花胸口。
吴别看着小花，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断了线似的往下落。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爬过去把小花的尸体抱进怀中。
张显庸看着吴别，又看了看周围村民。发现有的村民竟然也落泪了。隐隐感觉不好，于是右手提剑，左手掐指，算了一卦。
“哎，造孽啊。”说完，轻叹一声，张显庸竟然转身要走。
“道长，你不杀我？”吴别说。
“你无过。”张显庸回。
“那她呢？”吴别又问。
“她有。”张显庸回。
“可她改了啊！”吴别大喊。喊得震天动地。
张显庸沉默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
“道长，你也杀了我吧。”吴别求死。
“我没有理由杀你。”张显庸已经走到了院门。
“好，那我就给道长一个理由！”说完，吴别用尽最后一口真气，扑向已经站在院子外的村民！
“既然你求死，那贫道就成全你吧。”
正一红剑又飞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