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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矅玉

天喜看着高台上旗幡翻飞,在秋风中猎猎乱响,不时闪出台上禁林卫们闪亮的枪尖来,难免紧张,又有些懊恼。只为了喝一口水,竟要弄得做贼一般,这委实太狼狈了些;她焦渴难捱,便觉得这等待分外漫长,又不敢妄动,只得一面想着下山来发生的事,一面不经意地揪着手边小灌木上的树叶子,一片片丢在脚下。

突然间,她感觉到有个小虫子掉在了脸上,还在蠕动着。她向来是神经大条的人,绝不会像一般女子那样尖叫失态,又生来胆大,便摸索着捏在指间,待看清是一只肉肉的青虫子,立刻毫不为意的捻死,又顺手把它的残体汁液擦在树叶上,继续的蹲守着。

片刻后,又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掉在了后颈窝里,一阵刺痒。她忙解了高高的衣领子,伸出手在颈后摸了一阵,没有摸到虫子,倒感觉是沿着颈子向下起了一串的肉疙瘩,痛痒不己。她有些气恼的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襟,还在原地轻轻蹦了蹦,担心虫子掉进衣服之内,刺到别处。看着并没有异物掉出来,她微皱了眉想一想,拉好衣衫。发现高台上那帷幄翻卷的幅度似乎大了些,便立刻屏了气息重新藏好。

“梆”一声,这一次,是一个野生核桃打在她的额头上,疼得她直咝冷气。

天喜再迟钝,也终于明白了从头开始,都是有人故意在作弄自己。她顿时觉得十分窝火,猛地站起身来,仰头向树上望去。就听树上传来“哧”一声轻笑,笑声带动着头顶上的树枝簌簌作响。这棵山核桃树的叶子虽几近落光,它的近旁却是一株常绿金缕梅,浓密的树冠伸过来将山核桃树遮得严实。天喜仰头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才见到高处一根细细的树杈上,正斜倚着个纤弱的白衣少年。

少年瓷白面色,两缕细细的长发随意的飘散在耳旁,愈显得一张脸阴柔秀美。他细长妩媚的眼微挑,带着戏谑的笑意;见天喜看上来,他似要躲开一般,随意的翻了个身,枝杈微动间,他己直直坠落下来。这倒唬了天喜一跳,她下意识的便伸出双臂去接,就听少年冷笑一声,身形微一飘转,己如一片白色的玉兰花瓣,远远飘去落在数步之外。

他快步走了过来,天喜这才看清少年身姿纤弱,个子也不太高,显然并未长成,左不过和她一般年纪。少年看向她,神色间闪过一丝错愕,片刻极为冷厉地道:“你是什么人?躲在这里想做什么?”注意到她身上的骑射装扮和背后的重弓,妩媚的双目内一时寒光跃动,冷意森然,又道:“你若不肯说,便莫怪我手下无情。身份不明,私带箭器,觊觎御帷,不问可斩。”

他语调平静无波,话音未落,一把鱼肠剑己瞬息抵上了天喜肩前,只见这剑身柔韧细软,上刻着精致细巧的木芙蓉花纹,间杂着流波状鎏字体,握在这少年皙白如玉的手中,看上去美极。

天喜有些愣怔的看着他。她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少年,无论身形面色,皆形似女子,纤弱飘逸,可看他方才落地的身手,却又分明有着绝顶的轻功。天喜低头看着抵上自己肩窝处的剑,正欲开口,就听高高的木台上一个温和清越的声音道:“七里,台下是什么人?”

七里立刻收了手中的剑,向着那高台上恭敬地道:“公子,很像是她。”

那声音淡淡的哦了一声,又过了良久,才道:“既如此,请她上来。”

少年低低应了一声,立刻伸手拎了她肩后的衣服,瞬间纵跃而起,向高台上飞去。天喜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两人己落在那高台之上。天喜这才看清,原来这高台之内,却是别有乾坤:越过最前面的一排旗幡,设了两张软椅,正对着围猎的草场,显是为了观猎之用,软椅前方不远处垂着数道轻纱卷帘。再往内走,才知道在下面看见的那些帘幄只在两侧挂起,以便与其它高台分隔开。

见内里仍然敞亮,天喜不觉抬头一看,却见天色高阔,孤鸿雁影掠过云端,这才觉出上面原来并没有顶子,怪不得里面的一切陈设都似在光天之下。白衣少年七里看上去单薄纤弱,手上的力气却不小,不由分说的推搡着她,紧走几步,便到了帘幄之内。

天喜在惊愕中定下神来,这才看清前方有厚重的暗花卷帘相对向两侧挽起,中间端端正正摆着一张青玉案。整个玉案雕刻得精美绝伦,天喜却只来得及注意到,玉案背后是一张青柚木的卧榻,上面斜斜倚着个雪衣男子,侧卧向里。只见他交领处微微敞开,露出颀长优美的颈脖,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他如墨的发披散在软枕之上,微阖着眼,意态闲适,似在小寐。听到两人进来的声响,这才翻了个身道:“可是她来了?”一面缓缓睁开眼来,一双美目中,光华流转,声音更是温和清越,让人听了,只觉有说不出的适意。

随之,他翻身坐起,姿态飘逸,雪白的袍袖带出一股极清极淡的木柏松香气息。唇角含着隐隐的笑意,他看向天喜,一只修长的手轻掩住宽大的衣袖,另一手执起青玉案上一把折光水晶壶,壶中茶叶色泽泌绿,随着水晶壶的晃动渐渐舒展开来。缓缓地,他将茶水注入旁边一个高高的水晶杯中。顷刻,只见得水晶杯璀璨夺目,水晶壶内水光滟潋明灭,衬着他如画的眉目,和他明眸中的笑色,似一幅最优雅最明丽的画,一点一点的在天喜眼中荡漾开来。

一时之间,这重重帘幄之后的所有精美的陈设,在她眼中都似己不复存在,却只有他这个人,在璨然发光。天喜一双温润懵懂的眸子看向他,半天不能移开,就听得身后七里凉凉地道:“看到我家公子,可是口水都流出来了?”

天喜这才回过神来,顷刻间己红了脸,忙的抬手在唇边一拭;身后七里“噗”地笑出声来道:“公子你看她,你看她还真的去擦口水,真是个呆子!不过还呆得挺有趣的,哈哈哈……”七里自顾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

左矅玉似恼还笑,一双明亮的凤眸中,微波闪烁。他看着天喜窘迫低下头去的样子,眼中的笑意渐渐敛去,淡淡地出声唤道:“七里。”

公子美修仪,上京中曾有人誉为“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此刻竟然正色起来,连常伴身边的七里也感到诧异,还是立刻止了笑道:“是,公子。”

“我向来看不惯有人自作聪明,逗弄她人。你要记得,以后不得再取笑她:她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尽数告知;她若有做错之处,你尽量包容;她若有实在的难处,你当尽力排解;她若受人欺瞒,你必不惘顾;你可明白?”

七里虽不是左矅玉肚子里的蛔虫,他的手段也早领会得七七八八,于是立刻配合地问道:“公子,这是为何?”

左矅玉微咬了下唇,微笑道:“天喜姑娘卷到此事中来,本就无辜,且她在上京孤身一人,实在可怜,我看了也于心不忍。”一只修长玉白却骨节分明的大手执了水晶杯,看向她道:“来,喝点水吧。我早知道,你是渴坏了。”

左矅玉这一说话,天喜的头顿时垂得更低了。她本来焦渴万分,此时看着水晶杯中沁碧的茶水,却不敢伸手去接过来。她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直觉得自己微如地上的尘埃,轻如空中的浮烟。在她看来,面前的男子则温润如玉,举止端方,如雪莲初绽,又似天神降临,让她不敢有丝毫亵渎。是以她不但没有接过这水,便连再看他一眼的勇气也失去了。

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明明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也许除了死人,为什么在他面前会这般瑟缩失态呢?何况眼前不但不是死人,还是个十分好看的男子。他并不把她作奴婢看,还肯叫她一声“天喜姑娘”;他温和有礼,自己出了这样的大丑,他并无讥笑的意思,还让旁边见到的人也不得取笑她;他善解人意,看出自己口渴,这样精美的器皿,又是他亲手斟上的茶水,他也肯让自己喝,毫无嫌弃之意;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一双手无意识的拧着衣襟,她深深低下头去,眼前却不断回过那一幕来:折光水晶壶反射着璀璨的星芒,映着他眼里的光色,那般的不真实,却又那般的生动明丽,炫人眼目,慑人心魂,让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真见过这样的情景,这是在梦里么?

而她的这般景况,看在一旁七里的眼里,更是要多呆有多呆。七里不由暗笑一声,将那水晶杯用力的塞到她手中道:“快喝吧!喝完这水,我还有正事要说。”天喜只觉那好看的男子似在看着自己,便捧了杯子装作斯文的饮了一口。片刻后却更觉干渴难捱,只得硬着头皮一气将那水饮了个精光,顿时呛得不住咳嗽,左矅玉又笑了起来。

七里忍不住想笑,这时却只能作正色的样子道:“公子既说了对你不能欺瞒,我便告诉你实情。我家公子,便是庆阳王府的五世子,左矅玉。”

天喜又是吃了一惊,终于看向左矅玉,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立刻又不自在的避开他的注视。良久她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却始终不敢再向左矅玉看上一眼。

左矅玉看着她别扭的神情,也注意到她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心里早明镜似的,面上一直浮着那惯有的淡淡笑意。他站起身来,身姿俊秀挺拔,风吹得他的宽袍雪衣飞起,显得极为飘逸。

他慢慢走到天喜面前,柔声道:“没错,我便是矅思的五哥。想来回府的这一路上,他也说了不少我的事情给你听。那你可是觉得,我是个很坏的人?”天喜看他渐渐走近自己,一时只觉全身僵直,呼吸急促,立刻又低下头来,死死握住那杯子,不敢动上一动。

左矅玉很满意她的反应,又笑道:“矅思年轻,考虑事情难免偏颇,才会这样胁迫你跟在身边,让你三番两次的想要逃离,他不该这般待你。至少我知道,你并不是奴婢。我在京中交游也算广阔,已经打听到了你爹爹的事情。你如果想见他,便和我们走一趟,如何?”

天喜没有做声,面上却己露出毫不掩饰的怀疑神色。左矅玉微笑道:“你必不肯信我。这也难怪,怕是矅思骗得你太多,我又是他的大哥。那我便详细些说给你听,或许你便信了。你的爹爹,真名叫摩列罗,身长八尺,略有些秃顶,左眼看远物不是太清楚。他左手上臂处有两处刀伤,右肩处有大片烫伤,背后共有箭伤十三处。不知我说的对不对?”天喜面色大变,终于抬起头来,睁大了黑亮的眼来看他。

左矅思看着她,肯定的点了点头,继续道:“我还知道,他虽是昆山岛过来的人,却并不是昆仑奴,乃是二十年前护送西贡特使到上京的西贡国侍卫。因他箭艺超绝,力大无比,又忠勇温顺,深受当年的朝宗皇帝赞赏,亲口封其为“金羽卫”,西贡特使便留下了他在上京。入朝为侍一年后,他随着长公主入沂安傅府,为傅府亲卫。十六年前,沂安内史府遭叛军抢掠纵火,摩列罗奉命去内史府救人,后来便下落不明。谁也没想到,他后来会隐居在深山之内,而且,而且还有了一个女儿。”左矅思若有所思的看向她道:“至于你娘亲是谁,我迟早也会查得出来。你可愿意信我?”

天喜激动得几乎要流出泪来,一双黑亮的大眼内又泛起湿漉漉的神气,她很用力才忍住不哭,拼命地点头道:“我信……,矅玉公子,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你真的愿意带我去找爹爹?他也在上京?”她急切的看着他,眼中充满祈求。

“当真。”左矅玉一笑,看向身旁的七里道:“你爹爹的事情,都是七里打探来的。他知你爹爹现在何处。你若想见你爹爹,他可以带你去看一眼。”

天喜激动得语无伦次道:“这样说来,我爹爹真是在上京?谢,多谢五世子!”她快乐得要跳起来,却突然回想到左矅玉的话:“为什么我只能看他一眼?我想和他一起离开这里,不行么?”

七里面无表情地道:“离开这里?能让你见上一面己是不错了。你爹爹可是在京都刑狱司的大牢里!”天喜眼中的雀跃之意顿时消失了,她不能置信的问:“我爹爹在大牢里?为什么?”

左矅玉看着她,似带一丝怜悯的道:“说来,他也是犯了大事。他在半路企图刺杀来上京的并州质子洛九卿,虽然未遂,却己酿成死罪,而今被洛九卿一行带进京来,关在京都刑狱司的死牢之内。”他面上此刻己没了笑意,却是说不出的温柔怜惜。

天喜讶然道:“我从来没听说过爹爹和谁有仇,他为什么会去刺杀那个洛九卿?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那个洛九卿是什么人?”

左矅玉叹一口气道:“有些事我说了,你也未必能懂。不过还是大概说一说罢,这样你才明白些前因后果。这洛九卿是并州将军洛铁山之子,传说勇武出众,有万夫不当之勇。尤其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并州玄甲军,更是威名赫赫,令北齐军闻名丧胆,望风而逃。是以他年纪轻轻,己升至主将。”

他若有所思的顿了顿,才又道:“两月前,并州军受命渡连河,攻北齐以解蜀地之围,并州神武将军洛铁山以兵力不足为由,请求朝廷增派兵力;朝廷随即调配淮南刺史郗同知麾下四万大军为援,赶赴并州;淮南众将士不谙水性,不服并州水师将军调遣,险些酿成兵变;皇上震怒,亲派督军至连河调解督战,又令郗氏和洛氏各派被点名的质子上京,以制异动。质子都是重要的人物,其中郗府的质子郗春久,乃是郗同知的嫡长子;至于这洛氏的质子,便是那赫赫有名的洛九卿了!”

天喜不住的摇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大事情,和我爹爹也没有半点关系。他为什么要去刺杀那个洛九卿?他肯定是受人盅动!爹爹向来性情仁厚,绝不会去随意杀人!”

左矅玉笑道:“自然。这便看是有什么隐情了。若你去问一问,他说不定会说给你听。你不知道,你爹爹有多倔强。那个陆西亭,想你也是见过的。他是京中有名的酷吏,亲自审问拷打,却不能在你爹爹口中得出一点有用的东西来——你爹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哑巴。”他压低声音,似叹息般地对天喜道:“去看一看,也好。如今他的样子,只怕连你也认不出来了!”

天喜呆呆的站着,她看得清左矅玉面上的悲悯温柔,一时不知道究竟是酸涩,还是热气,就那样浓浓的堵在心头,一阵阵的惊跳着,似欲喷薄而出,却又积抑成团,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颤声道:“你是说,我爹爹被用了大刑,己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她黑亮的眼中己隐隐含了泪,看向左矅玉,饱满的胸脯急剧的上下起伏着,显得十分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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