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矅思看着天喜袅娜的身影走远,越想越不是滋味。
在这之前,他想过许多。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稍微平息,他总会想到办法让天喜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愿望。也许因为,天喜是他所见识过,惟一能开得十二石重弓的人——神臂弓开,凤羽箭啸的那一刹,足以让所有人都从底生出敬畏和震撼;也许因为,天喜有殊世之色,她的这种美丽,可能不会为世人所认同,在他的眼里,却称得上独一无二;更也许因为,他们同样有着一半的昆仑奴血统,如他自己,即便身份尊贵,却因骨子里有着深深的自卑,外在表现得便分外强硬暴躁,不可一世。他是这样,雍容是这样,天喜性子倔强而沉默,想必也是因为如此。
他甚至想好了,天喜身份不明,所以不能在府中被人发现,以免被当作是潜逃的官奴,他不允许她成为奴婢。待到和傅青鸾大婚后,他马上会纳了她,然后给她一个正式的名份;是了,待他承袭了父王的位子后,一定会晋她为侧妃;让所有人都看一看,就算是有昆仑奴的血统,可是只要与皇族沾上边,一样尊贵无比,不容任何人亵渎轻慢。到那时,如果郗王妃侥幸不死,也由不得她了。他将是这个王府的主人,他要天喜做侧妃,要光明正大的称自己的生母李夫人一声母妃,甚至雍容妹妹,他也想好了,一定要为她挑一个本朝最尊贵的夫婿!
看着天喜越走越远,他突然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渐渐远去。一直以来,他理所当然以为,天喜是随着他来到上京的,必然也只能呆在他身边。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放了她,她是绝逃不出去的。他身不由己地跟着走了出去,有人跟在后面喊着什么,他也没有听清。匆匆几步跟到门前,他看到天喜屈身正要登上马车,终于大声喊了出来:“慢着!”
左矅思飞快地奔下门前的台阶,一迭声地道:“洛将军,请等一等,我有话要和你说!”一面却是大步的跑到了天喜所要乘坐的马车边。天喜正在掀开马车上的帘子,一只脚己要跨上马车,左矅思忙一伸手紧紧的攥了帘子在手中,和她成了个僵持的姿势。天喜顿住,略侧转身看向他,神情略有些疑惑。她不认为自己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之前他一直在哄骗自己,她不去怪他也就算了。现在自己要走,他还赶过来做什么,难道众目睽睽之下,他还不肯放走自己?洛九卿骑在高大的马上,看着矅思奔过来,只微微皱了眉头,并没有做声。
矅玉远远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面上看不清喜怒。左矅思呆呆地看着天喜,见她神色间有些不耐,不由怒意陡生,突然伸手拉住她道:“你先下来!”天喜不防,倒真让他拽下马车来,她又穿着那华美的衣裙,行动不便,差点摔倒在地,不由恼怒地问:“你想做什么!”一面用力摔开了他的手,反将他推开了几步。
左矅思有些愕然。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女子面前受过这种冷遇,本来心中又有无数的烦心事在,这时看到天喜竟然毫不领情,一时觉得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用阴鸷的目光看着天喜,用他那惯有的霸道口气恶狠狠道:“你就这么想离开?难不成你以为出了王府,就可以自由自在了?你做梦!我不妨告诉你,只要你还在这上京城呆一天,就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去!”
天喜看得出也有些恼,睁大了一双黑亮的眼,正要说话,洛九卿己跳下马,缓步走了过来。他面色微沉,不动声色的将天喜护在身后,一双深遂的眸子看向左矅思,淡淡道:“六世子不要忘了,天喜现在是我身边的人;六世子为难她,即是为难我。而且她既跟着我,我便绝对能护得她周全,就算是在这上京城也不例外。六世子还是好自为之吧!”
左矅思冷笑一声道:“看来洛将军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她本是我自陈郡带回来的人,后来受了五哥的蛊惑,不知怎么就听了他的话,还要跟着你。这又如何?她不过一时糊涂,以后我有的是机会让她明白,他到底有什么居心!”又转过身来,面对着洛九卿道:“洛将军何不仔细想想,他为什么将这个女人放到你身边?难不成你以为他是贪图你那四个美人?实话告诉你,皇伯父今春刚赐了他六名采女,他放在别院里,从来都没有看过一眼!”
洛九卿始终面无表情,待左矅思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才淡淡道:“这些我都不管。六世子的话如果说完了,就请让开道来,我们也好早些离开王府。若耽搁得久了,难免不落人的口舌,有心人看来,不知道我一介质子,和两位世子拉杂不清的要做些什么。我还是早些告辞的好。”一面转头对天喜道:“不用理他,你自上车吧。”
天喜听话地钻到了车内,再没有看左矅思一眼。洛九卿这才唰地一声放下车帘,对车夫道:“走吧!”一面自己也重新翻身上马,打着马跟在马车旁边。马车即刻辚辚起行,扬长而去。
左矅思好容易才回过神来,这时见矅玉只是站在远处台阶上闲闲地向这边看,神色淡淡,不由怒火又起。他几步奔回去,双拳下意识里己握得生紧。微咬了牙,他恨恨地道:“左矅玉,你是故意的么?”
矅玉淡淡一笑道:“六弟何出此言?”
左矅思感觉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不由大吼道:“你明明知道,她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费尽心机留她在府中,就是因为,就是因为……”
他涨红了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显然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矅玉仍是笑意淡淡道:“因为什么?又与我何干?之前她若是肯留下,也就不会答应跟着洛九卿走了。你这样强留下她,依我看真没什么意思。”
左矅思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他只得强忍了怒意道:“我纵然有不是,还是得像往常一样,请五哥包容。五哥请借一步说话。”左矅玉斜睨他一眼道:“你又怎么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左矅思低了头,再不肯出声,一面只做着请的手势。矅玉见他此时竟然服了软,也便不再为难他,这才随了他往里走。两人来到前厅的影壁后,又遣散了下人,左矅思这才压低声音道:“之前有些事情,我确实瞒了五哥你。上次出门,其实并非是去陈郡,而是先到了并州,然后绕了一个大圈子,只做是从陈郡回京。其实是到连河去暗地查探了并州军的机弩营。这样朱汉章将军在明,我们在暗,并州那边只防着雍容和朱将军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行迹。探得的情形,我稍后可以详细的说给五哥听。可后来那张神臂弓的事,五哥不是已经完全知道了么?五哥既然明白这张弓对于我朝神射营的意义,现在为什么又要将她送到洛九卿手上?她若是跟了洛九卿回并州,并州玄甲军可不是如虎添翼?五哥千万不能放了她走!”
左矅玉一笑,以纸扇半遮了脸,也压低声音道:“六弟,你说的,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你几时告诉过我神臂弓的事?再说了,我本身又没有什么官职,朝中的事,哪是我这种白身之人能够懂的?你也太抬举我了!你说的这些,大概都是军中的机密吧?六弟要知道,这些事情,可不要随随便便就和一个外人商议,我是真帮不了你什么的。”
左矅思面色变得铁青,矅玉又笑道:“是了,我怎么忘记了呢?六弟己得了郡王的封号,难怪会这么操心朝中的事情,这是没错的。以后咱们王府兴荣,可就要指望你了呢!”他收起纸扇,在矅思肩上轻轻敲了敲,这才笑着离开了。
左矅思看着他的背影,到底是心有不甘,几步跟了上去,矅玉突然又转身过来,正色道:“忘了和六弟说一声,我这个月十五要出门。不过,这个月之内,府中的大事可多得很,待会我会写张列了事项的清单过来。希望六弟能办得清清楚楚的,不要耽搁了你自己大婚的事!”
左矅思一愣道:“出门?五哥要去哪里?”
矅玉一笑道:“不过到这附近的几个郡县走一走,游玩一番。只带着七里去,去的日子也不一定,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六弟年前己行过冠礼,以后府中诸事都要有劳六弟了。我走之前,会把大概的东西和车管家做个交待,他也会对你提点一二的。”一面笑着往院内走了。
矅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左矅玉果然就是故意的。
矅玉往年在这个日子也都要离开一段日子,只是平常王府中对外有父王撑着,他从来没有管过事情。现在父王还没有回府,他对府中的事务一窍不通,和郗王妃又不对盘,三次倒有两次要闹出别扭来;还有那个车管家,因为常常觉得他是矅玉的心腹,自己可从来没给过他好脸子瞧,现在乍然要求他去提点事情,怎么和他相处呢?自己向来是爱惜脸面的人,绝不肯和一个下人恳切温文的说话。
矅玉突然一走,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下去了。左矅思心里憋得慌,像只无头苍蝇般在前厅里转来转去。矅玉就不能迟些日子再出门么?至少等父王回府再说?但是,但是自己是绝对拉不下脸子来求他的,绝不!他想了一回,心里无数烦杂的事涌上来,理不出一点头绪,只得怏怏的往后院去了。还是去找杜显商议一番,看他有什么办法。
洛九卿暂住的地方离庆阳王府并不远,不过走了一刻,马车便缓缓停住了。天喜从马车上蹦了下来,那条暗金色的花锦长裙分外繁复,竟险些将她绊了一跤。洛九卿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天喜只得尴尬地挽起裙摆,跟着众人大步向里走。
内院陆东峦带着几名亲卫己闻声迎了出来,看到天喜作这样的打扮,不由各自愣了一下。片刻还是陆东峦回过神来,有些犹豫地道:“九公子,您昨日吩咐为她备下的房间和用物,我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她一个女子,住在这里多有不便,是不是还买两个丫鬟来用着?”陆东峦是洛府的家将,是以在外人面前,也只称呼洛九卿为公子。
洛九卿回过头看他,淡淡地道:“买两个丫鬟?这哪里够她用的?依我看,最好买上十个八个,婆子小厮也都不能少。你说呢?”
陆东峦一愣,洛九卿己冷笑道:“东峦几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我让她来这里,是管着吃管着玩的?昨日和你交待过的事情,你都忘记了么?”
陆东峦有些窘迫地低下头道:“属下明白了。”一面带着天喜往厢房走,洛九卿淡淡地道:“让她换了这身衣服,即刻到后园来。”
片刻后,陆东峦领着天喜出来,她己换了洛九卿身边亲卫的服饰,乃是一身黑色的短打衫,束腰绑腿,十分利落。天喜身材高挑,穿着这样属于男子的服饰,却并不显拖沓冗长,只是略粗大些,更显得她身姿曼妙柔弱。洛九卿显然没想到女子穿了短打衫竟然是这种光景,不由看了她好几眼,这才淡淡地道:“前两****手臂受了伤,应该还未痊愈。待再过得十几日,你这手臂才能负重使力。”天喜点了点头,洛九卿似无意地又问道:“你那张弓,想是留在了左矅玉那边吧?”
天喜露出有些茫然的神色。她并不是现在才想起自己的弓,事实上,在矅玉公子让她离开王府的那一刻,她就想到了,因为身无长物,倒确实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是属于她自己的。但是她存了一点小心思,到时若想回去再看一眼公子,这岂不是个最好的由头?这时听到洛九卿问起,倒是怔了一刻,才忙的嗯一声道:“是了,走的太急,所以忘在那边了。等什么时候有机会,我再去拿过来。”洛九卿看着她神思不定的样子,也便不再说话,却示意天喜随着他去后园。
天喜一面走,却又在回想着今天早上的情景。天刚放亮,七里便叫了她起床,矅玉公子则静静坐在一旁,表情平淡的看着两个婢女帮她收拾打扮。他还不断的用温和的声音提醒她们,天喜穿这身衣服,应该梳什么样的发式,发上应该簪什么样的饰物。他又详细的告诉她们,女子服饰的颜色,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像天喜这样淡蜜色的肌肤,衣服的色泽要偏于华丽雅致,太过素净的颜色,会让她的肤色显得暗沉。至于她所适宜的衣服样式,因她体形姣好,倒没有太大的限制。
两个婢女被他这一指点,十分激动,手脚都有些不利落了。矅玉公子是上京中出了名的风流婉约人物,不想在女子的穿衣打扮上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且说起话来,字字珠玑,实在是让人打心底里叹服。是以两人待他出门会客后,都一直喋喋不休的和天喜说着话,说矅玉公子是如何如何神仙一般的人物,性格怎样的和气,对下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他的才学是怎样的好,他在京城有怎样的名声,有多少的女子为他所倾倒,说得天花乱坠,直把天喜的小心脏说得一抽一抽的,到最后,甚至连她都有几分晕眩的感觉。直到现在,她还有些神志恍惚。
她慢慢舒开手掌,掌心中是一朵紫心寒兰。
这是婢女们为她梳头时,从她发间摘下来的。
已经戴了两日,这枝紫心寒兰早己因蔫萎而失去生气。这也是矅玉公子昨日亲手为她戴上的,所以她悄悄的将它留了下来,不舍得丢弃。
而现在,这几近枯萎的花儿,仍然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
后院其实便是琅琊王府的后花园,虽然有大片开阔的地方,可因为许久没有人烟,这里的草木都格外茂盛。这深秋里虽然多半都己枯黄衰朽,却也显出一种蓬勃的苍凉。洛九卿突然停下脚步,天喜不防,差点撞到他的后背上,这才看到园中的深草处走出一个人来。
身形纤弱,白衣小剑,清秀的脸上一双妩媚而清冷的眼,冷冷的看向洛九卿,正是七里。
天喜有些讶异,正要说话,洛九卿己不动声色的对她作了个噤声的眼神。
七里显然没有认出天喜,因为天喜己换了这身衣服。更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洛九卿身上,全身都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的气息。
洛九卿微皱了眉道:“你上次随着我来到这里,我不是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么?我从来没有到过上京,也没有见过你。我虽然虚长你十年,却也并不知道你父母是谁,你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呢?”
七里冷笑道:“谁知道呢?我就是觉得你很熟悉,我总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你的。虽然现在我还想不起来,可是多和你打些交道,我总会想起来的。”话音未落,手中鱼藏软剑一抖,便向着洛九卿疾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