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奔扯了扯嘴角，本来没有人挑头，插队也就插了，可现在赵建军出了声，队伍里的众人都怒目而视。马奔摆了摆手：“嗨呀，排队、排队，还是建军儿有水平，你们以后都学着点啥社会公德，非把老子拽前面插队！”
赵建军看到马奔等人去了队伍最后，拍了拍那个瘦弱的食品厂工人肩头：“赶紧去前面排着吧，马上就又开门放人了呢！”
“建军？赵建军！”瘦弱的食品厂工人推了推眼镜，将厚厚的棉帽子和护住口鼻的红围脖摘了下来，露出被压得贴了头皮的小分头。
“眼镜？你小子也回城了？”赵建军一下认出了这个瘦弱青年，正是当初一起下乡的知识分子眼镜。当初做知青的时候，赵建军只和两个人关系要好，一个自然是齐丽丽，另一个就是面前的眼镜，此时故人相见自然是欢喜不已。
“建军你小子还是那么急公好义，虽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对面那么多人，你也不怕吃了亏！现在这些社会青年身上都是带着匕首的，跟咱们在知青点打架可不一样。”
赵建军撇了撇嘴，眼镜这小子虽说是知识分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都能说个一二三，可打架这种事情他就是纯外行了。知青点打架可比这些社会青年狠多了，都是十几岁的小伙子，突然离开父母和老师，动起手来才真是没轻没重。而且知青们打架是不动匕首，可锄头、镰刀哪个不比用匕首凶恶？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可赵建军却不想在大庭广众和眼镜夸夸而谈普及打架经，他当初觉得打架厉害挺威风，可现在却觉得挺丢人的。万一被人家看成马奔那伙一样的社会青年，赵建军觉得脸皮就发热。
“哎？不对啊，你小子不是上海的么，回城也该回上海啊，怎么进了天海食品二厂？”赵建军不想谈论打架的事，便转移了话题指着眼镜身上的食品二厂工作服发问，而且他也确实对这个挺好奇的。
“上海的回城指标太难弄了，别的城市几千几万的知青返城，各家国营厂子就安排的手忙脚乱，上海北京那可是一下回去几十上百万人，这么多的待业青年一个岗位几千人抢。天海不管怎么样竞争压力还小点，不过我这食品厂的工人指标，还是上百人中抢下来的呢！”眼镜说着说着，就黯然的摇摇头，要是有办法谁不想回老家呢。
赵建军嘴巴微微张开，当初回城差点成了盲流，没有工厂能够接收自己的时候，他也没怎么当回事，那时候赵建军一心一意的放在练摊上面，没有工作岗位反倒和他心意。却没想到城市吸收知青的压力竟然如此大，现在想想一下几万人回了天海，就算把所有厂子清空，也不能同时安排了这么多人的工作吧？而自己能得到一个临时工的位置暂时安置，看来父亲赵胜利和大哥赵建国是真的想尽了办法。
此时的赵建军，对于赵胜利和赵建国的感激更加深了几分，虽然进厂做工人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可一个工作岗位竟然这么珍贵，这是以前的赵建军想象不到的。
“那你小子就来天海挤占指标了？”赵建军回过了神，看着眼镜开起了玩笑。
“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总得混个粮本吃上粮票不是，村里耕地就那么多，再说我这体格也不是种地的料子。我本身就是城镇户口，在村里讨老婆都不好讨，总不能娶个老婆向阳花、生个孩子亚非拉吧？”
“嘿，你个戴眼镜的也学着说俏皮话，向阳花怎么了？我记得老支书的外甥女就和你走得挺近的。你要是娶了她，生的孩子也不一定亚非拉，大不了户口上到老支书家！”
“可不敢乱说，人家入秋的时候就嫁人了……”
赵建军和眼镜聊着闲话，很快就排到了队伍最前面，供销社里比赵建军上次过来东西少了很多。赵建军左挑右看也选不出合适的东西，按照大嫂的意思，是让赵建军买点花棉布，给宋雅做一件夹袄当过年的新衣裳。可布料区域现在只剩下十多匹薄薄的“的确良”，这东西做衬衫、做短袖夏天穿确实不错，面料挺括耐磨，着色度也高耐洗不掉色，对得起它高昂的价格，可冬天谁买这料子？
大失所望的准备出去，赵建军却见到眼镜也两手空空，正一脸为难的看着货架上的棉鞋发窘。便好奇的上前发问：“怎么？钱没带够？”排了这么长时间的队，买不到心仪的东西就太可惜了，赵建军从怀里掏出粮票和钞票，左右自己买不成东西，莫不如就成全了眼镜。
“这、这可不行！”眼镜看到赵建军手里那一沓小纸条条，两只手摇得和风车似的：“你也是来买年货的吧？我用你的，你就买不成了！”
“拿着吧，我家的年货早就备好了，本想今天休班来买点花布给我对象做件夹袄，谁知道就剩的确良了。”
“那也不成，这么多钱……”
“嗨呀，拿着吧，等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你小子我还信不过？”赵建军不有分说，硬是将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塞了过去。
眼镜推辞不过，就接了过去付了钱，捧着棉皮鞋跟着赵建军一起出了供销社。看赵建军转身要走，他连忙招呼：“别急着走，你不是想弄花布么？”
“咦？”赵建军听得一愣，上上下下的打量眼镜：“供销社都没得东西，你小子有门路？”
眼镜腼腆的笑笑，左右看看见人太多，就神秘兮兮的拉着赵建军往食品厂家属区走。一路上赵建军怎么问，眼镜就是笑也不回答。
等进了眼镜在食品厂分的单身宿舍，临近年关里面空荡荡的看不到几个人，很多家在附近县城的工友，都已经提前回去了。眼镜小心的将鞋盒子放到床上，殷勤的招呼赵建军坐下，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忙得不亦乐乎。最稀奇的是一罐水果罐头，不过想想这是食品厂，赵建军也就释然，用勺子掏里面的橘子吃的香甜。
吃了半罐子糖水橘子，赵建军心里的好奇早就痒的不行，扯过眼镜不让他继续忙乎：“得了，有罐头吃就不错了，你快别忙活了，说说花布的事！说起来还是你们食品厂好，年终分福利直接从厂子里出，我们金属厂总不能让大家啃铁疙瘩吧？”
“食品厂罐头、饼干有得是，单位年终就分这些，其实还不如多给点粮票和钱呢。其实就好活了这么一张嘴，弄得想买点什么都不凑手！”眼镜虽然是上海人可在天海久了，口音也变得和当地人差不多。赵建军听得直笑，当初刚在知青点见到对方的时候，眼镜可还张嘴闭嘴的“阿拉、阿拉”的，当时赵建军还以为碰着国际友人了呢。
“你羡慕我们金属厂年底粮票、钞票多，我羡慕你们不亏嘴，这就叫、就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赶紧把花布拿出来看看，要是合心意就顶了你的棉鞋账了！”赵建军的比喻其实不太恰当，要是还在知青点的时候眼镜肯定要给他改正改正，可现在却没有顾得上。
眼镜起身去床底下掏摸，声音闷闷的传了上来：“行啊！建军，现在见微知著观察力够细的，看我一直不细说花布的事，带着你直接回了宿舍，这一下就猜出来了？食品厂有吃的，纺织厂有穿的，可还真就都比不上你们金属厂实惠。这匹花布是我跟纺织厂工人用饼干换的，本来想要深色的我自己做过年新衣服，谁知道竟然给了我一匹花的！”
等眼镜一身灰的爬出来，赵建军下意识的用手捂住罐头口：“嚯，你们这也太邋遢了吧，我记得你小子挺爱干净的，这也叫花布？都看不出本色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赵建军看着眼前满是灰尘的花布，心里却极是满意，而且脑子也开始飞速的运动起来。
食品厂年终分饼干和罐头做福利，本身这些就是精细食物，细粮票和工资就给的少一些。可食品厂的工人也不是光吃饼干和罐头就能过年，他们还有别的购买需求。同样的道理，别家厂子的工人是不是也有类似的问题呢？
答案是肯定的，就像眼镜手里这匹花布，不就是纺织厂的工人，用来交换饼干的么？货源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以解决，有多少食品厂的工人吃腻了罐头和饼干？有多少纺织厂的工人，用不了那么多布，想要买点猪肉过年包饺子？
赵建军发现自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自己全家都是金属厂，就像他刚才开的玩笑，金属厂发福利不可能给大家一些铁疙瘩。只能是实打实的粮票和钞票，这也让金属厂的工人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买年货。
可很多人却没有办法按照心意过年，厂里发了什么福利，就过什么样的年。纺织厂工人过年做三四身新衣服，却吃不上饺子也很正常。
拿着花布走出食品厂家属区，赵建军感觉心里一阵阵发热，他似乎发现了一条闪烁着金光的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