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转眼间我在湘雅医院待了快大半年了,从普通看护升级成为能上手术台的护士。我把每个月医院发的一点儿薪水尽数交给文父文母,长沙百废待兴,文家的日子大不如从前,吃穿用度一应变得紧巴巴的;可好在高广川复了职,他们警备司令部剩下的人全部被要求参军,就驻扎在城内;他和文婉珍的孩子团团也会走了,经常跟在我和文安屁股后头跌跌撞撞地走进走出,嘴里口齿不清地叫着“姨姨”,我看到了总是把他抱起来亲亲;他的脸蛋云朵似的柔软,上面缀着红扑扑的晚霞。
我想,若能这样一直过下去,也算是苦中作乐。然而战争的阴云盘旋在这座城每个人的头顶上,没有一刻散去。
湘北又开战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场战役不过是日后五年中长沙要经历的四场恶仗中的第一场。但对那时候的我们而言,这场仗看起来是如此的令人心惊:相比去年日军攻陷距离长沙数百里的岳阳,这次他们直渡新墙河,迫近汨罗江北岸,占领了新市和归义。薛岳将军奉命在长沙郊区与日军决战,他们在三姐桥和福临铺伏击了日军的上村支队和第6师团,暂时阻止了日军向捞刀河前进。
湘雅医院源源不断地送进伤兵来,他们多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集团军的战士,在伏击战时挂了彩被抬下来,其中又属第54军第14师、50师和195师的伤兵最多。我随着主刀医生一场一场地做手术,抬进一个伤兵又送出去,抬进来又送出,身上的护士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十几个小时不下手术台。
王医生看向我们几个护士,严肃道:“做完这一场手术,你们几个都下去,换别人来。”我已累得有些眼冒金星,心知再做下去可能要连累别人的性命,忙道:“好的。”
这次抬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军官,右臂被打穿了孔。我不经意间瞟了眼他的脸,内心诧异——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严励成?我帮着其他人将他的军服脱下,上面的胸牌赫然写着“严励成”三个大字,不是他又是谁?
手术很快便顺利完成,他血流得有些多,于是被移到病区的床上挂上了输血袋。我走出手术室与他人交班,立刻回到护士办公室呼呼大睡。约莫睡了五个时辰,又起来巡视我所负责病区的病人情况。我走到严励成床边,见他呼吸平稳地睡着,因为失血过多,一张脸灰黄灰黄的,瘦得颧骨都高了起来,与上次我见他时阳光健康的形象大相径庭。我坐下来,用棉棒蘸着清水湿了湿他干裂的嘴唇,他的眉心动了动,似是要醒转来。
我起身离开,继续查看其他伤员的情况。等转了一圈回来,他果然醒了,一双大眼睛望着我,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惊喜:“是你?”
我朝他笑笑:“我们又见面了,严长官。”
他咧开嘴:“我不是什么长官,叫我大名就好。”
我走到他的床边坐下,细细观察他的脸色:“感觉怎么样?”
他道:“还行,就是有点没力气。”
我道:“你流了很多血,没力气是正常的,养一阵子就好了。”
他问:“是你救了我?”
我笑道:“不是我,是我们这里一群医生护士。”
他向后靠了靠,露出一口贝齿:“可是,若不是我们认识,你也不会对我这么好啊。”
我微怔,旋即微笑道:“救死扶伤,本就是我们医护人员的天职啊。”
他仍旧灿烂地笑着,似乎对我的反驳不以为意。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严励成恢复得很快,三天后就能下床走动了,只是受伤的手臂还有些不方便。他自告奋勇要帮我们搬东西,我连忙谢绝,把他推到一边道:“这位祖宗,你在这里好好养伤早日出院,就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严励成摊摊手:“闲着太无聊了,既没仗打,也没书看。”
我问:“你想看书啊?我家里有几本小说,要是想看,我下次换班时带给你。”
他眼睛一亮:“有外国小说吗?”
“有啊,《安娜·卡列尼娜》《高老头》《悲惨世界》,还有《欧·亨利小说集》。”
他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稻草,眼里陡然间放光道:“太好了,我都要!”
我好奇道:“你这么喜欢看书,倒不像是个常年行军打仗之人。”
严励成道:“我本是个读书人,穿上这身军装也不过两年。”
“哦,以前在哪里上学?”
“国立清华大学。”
“好学校,不知读的是什么专业?”
“西方文学史。”
我点点头笑道:“怪不得。怎么不接着念书呢?”
他答道:“两年前北平沦陷,学校迁到长沙,后来又辗转到昆明。我想着只读书救不了中国,干脆不念了,留下来参了军。”
“好志气。”我赞道。
他问我:“那顾小姐呢?为什么留在长沙?”
我挑眉看他:“你怎知我不是长沙本地人?”
“顾小姐的家世,长沙城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不会陌生;令尊曾慷慨解囊资助革命,顾小姐如今又身赴前线治病救人,虎父无犬女,顾家威名名不虚传。”虽是奉承,可他脸上带着微微一点笑意,一席话说得不慌不忙从容有度,并不显得曲意逢迎。
我乐道:“我爹爹或许配得上你这番称赞,可我没你说得那么光辉伟大。”
严励成亦是笑了,对我道:“若顾小姐不嫌弃,我们交个朋友可好?在下不才,若日后有空,望与小姐切磋切磋文学上的心得。”他态度诚恳,令我难以拒绝,于是笑答:“好啊。”
他的眼睛里带点顽皮气息:“既已是朋友,咱们就别这么先生小姐地称呼来称呼去了,直呼大名如何?”
这时顾绍桓带着穆嘉生走进来:“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奇道:“你怎么来了?”“来看看你。”我心里鄙弃顾绍桓装假:“是来看文安吧?”他恍若未闻:“下班了没?一起回家吃饭。”我打趣他道:“想见文安了就直说,给你们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抬手就要给我个爆栗:“顾清平!”我朝病房指指:“文安在那儿呢,我不打扰了,告辞告辞。”转头对穆嘉生道,“走吧,咱们先回去吃饭。”
路上穆嘉生倒是格外的安静,任我和他说什么都只“嗯嗯”地回答。我们回到文家坐了会儿喝了口茶,果见顾绍桓和文安两个晃晃悠悠地走回来。我朝文安挤挤眼睛,跳进厨房帮文母端菜。一时饭毕,我问文安:“你那里是不是还有几本外国小说?借我几天,我带去给我们伤员看。”
文安问道:“是今日下午站在仓库边和你说话的那个伤员吗?”
我端起茶杯慢慢吹着:“是啊。”
顾绍桓瞄了我一眼道:“什么伤员?你对人家这么上心。”
我道:“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哦不,应该是两面,他还从衡阳机场开车送了我一程呢。”
这时团团歪歪扭扭地跑了来,扑进穆嘉生怀里叫道:“叔叔,抱!”
穆嘉生俯身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玩桌上的酒杯。文婉珍端着饭碗走过来笑道:“团团,你问问穆叔叔,你说,‘穆叔叔今天怎么不高兴呀?’”
穆嘉生把团团举高高道:“叔叔没有不高兴呀,叔叔和团团玩儿可开心了。”团团在空中“咯咯”地笑。我转过来看了眼穆嘉生,他似乎并没注意到我的目光,只专注地嘬着嘴逗团团玩。
此后一个多月穆嘉生都没再露过面。
严励成伤好了,正赶上战役结束部队休整,他得了好大一段闲工夫,隔三岔五就跑来约我出去玩儿。我们逛遍了长沙城所剩不多的几家旧书摊,买了一大堆旧书旧杂志回来,古今中外来者不拒;有时下雨天出门不便,他就窝在我房间里面看书。
我道:“我还是更喜欢中国的小说,尤其是古典小说,像是《红楼梦》《儒林外史》这种,读起来口齿噙香、意蕴悠长。”
他不同意:“我倒觉得西方小说结构更精巧,叙事手法更诡谲,读来总有些意外之喜。”
我不以为然:“穿凿痕迹太过,总不如古典小说浑然天成。”
他放下书无奈地笑:“道不同不相为谋。”
雨停了,我想起今日约好和文安一起去军部给顾绍桓送秋衣,对严励成笑道:“等会儿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就不留你了。”
他起身穿衣道:“去军部吗?我跟你一起走吧。”
我歪头想了一想:“也行。”于是叫上文安出了门。
我和文安拉着手走在一起,严励成走在我身旁,绅士地拿过我们的包袱来。到了军部,严励成自去营部报道,我和文安上了三楼参谋处,见顾绍桓不在,只得把包袱先放下,坐在沙发上等他。
穆嘉生正站在灯下整理花名册,我走过去碰了碰他手肘道:“你最近怎么不上文家去了?”
他抬眼见是我,复又低下头去,道:“我本就不是文家人。”
我奇怪道:“可我也不是文家人呀,不过吃顿饭而已,这有什么关系?”
他手里忙着活儿,嘴上不轻不重地来了句:“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本就不一样。”
我忍无可忍道:“穆嘉生!”
“怎么了?”
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咬了咬牙道:“算了,爱来不来。”说着抬脚便走。回到座位上灌了一大杯菊花茶,文安问我:“怎么了?”
我气鼓鼓道:“没事,被蜜蜂蛰了一口。”
文安奇道:“这种天气,哪儿还有蜜蜂?”
我心中气犹未解——这穆嘉生发的是哪门子疯,不分青红皂白地见人就刺?感情是和我哥在一起共事久了,别的没学会,臭脾气倒是青出于蓝。
过不多久是平安夜,又逢周末,我向医院请了一天假,提前答应了和严励成去在文夕大火中付之一炬、直到最近才重新开张的“九如斋”打打牙祭。大概是因为隔了太久才重新营业,这家店端的是门庭若市,我们排了好一会儿队,方才得了张空桌子坐下。伙计沏上茶来,我点了玫瑰排骨、叉烧肉、菌油和牛奶法饼,一份在这儿吃,另一份包起来带回家去。
待得吃完饭,夜空中已是繁星点点。我同严励成告了别,自己往文家慢慢悠悠走回去。进了门,文安一把拉住我道:“你怎么才回来呀?”
“怎么了?”
“今天穆大哥来了。”
我翻了个白眼道:“他来做甚?”
文安道:“他听说你今天休假,特意来我们家吃饭的,结果你又同严大哥出去了。我瞧他心情很不好,黑着脸吃完了饭就回去了。”
我撇撇嘴:“我又没惹着他,他干嘛老是找我的麻烦?”
文安一脸惊讶地看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道什么?”
她道:“你没看出来穆大哥喜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