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当陈宇恒醒来时,发现冯诚中已经走了。他左嘴角轻抽,这冯公子确是内力深厚,中了他的迷咒,一般人要昏睡一天不止,但他居然几个时辰就醒了。还是带酒醒的。实力不容小觑啊。
“恒儿,准备出发了。”正在琢磨,沈心有在外催他出发了。
“来了。”陈宇恒从床上一翻而起,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与沈心有汇合去了。
今日又是一天的大漠黄沙。陈宇恒懒懒的骑在骆驼上,一边看天边的云卷云舒一边听旁边骆驼的人侃大山。
“听闻昨日闹强盗了。”
“可不是么,”旁边人凑近了,压低声,“我听说梅轻闲今日一早便去郝静生帐子哭诉,说以后要搬到郝先生身旁住。据说他损失了一张祖传的雕花木床。”
“嗐,小题大做了吧。一张木床,也值得如此!”有人不屑。
“那你可不懂行情了。据说这木床是当年由波斯使臣带入皇宫,后历经兜转,才被梅家长辈从一故人处购得。珍贵的很呢。”
“珍贵还带出来走商路?”有人忍不住置疑。
“谁知道呢。”
陈宇恒听他们八卦,心内盘算,是否波斯进贡暂且不论,昨夜他是见识过木床的改头换面的,那场面只能用叹为观止来形容。自他13岁走商队,大小也有五六次了,从未如这次一般,见识如此多的能人异事。俗语道:利动人心。果真如此。他直起身子,使劲朝前张望,找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辨认出前方的冯诚中。今日他换了一身绛色长衫,腰系玄色宽带,在起起伏伏的沙丘里,更显得气质出尘。陈宇恒双手抱头,懒洋洋啧啧叹道:“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啊。”怎么就看上了贾家的珍宝。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让这样一个人费尽心力。
“陈兄,在想什么呢?”陈宇恒回头,发现竟是梅轻闲。方才明明看他在郝静生旁边的,怎么一转眼功夫,就到了跟前了。
陈宇恒笑道:“长路漫漫,犯困了。能想什么呢。听闻梅兄昨日帐内进强盗了?”
“可不是呢。可凶了那强盗。他们就这么拿袋子将我头一罩,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我跟你说,我——”梅轻闲继续讲着他自己口中的昨夜故事,陈宇恒面不改色,心内直骂娘。早知如此,昨日应该用刀在他背上狠狠多抽几下。
听得差不多了,陈宇恒打断他的絮叨,“那梅兄昨夜可曾失盗了什么?”
“这倒不曾。只是我家祖上流传下来的雕花木床,被盗贼一刀劈坏了。”
“修修又是一张新床。”陈宇恒安慰他。
梅轻闲摆摆手,“可不是这么说,这床除了逍遥谷的逍遥仙或许可以尝试一二,旁人万万不懂其中诀窍。”
陈宇恒摆出一脸怀疑神色,故意惊讶道:“梅兄说笑了吧。”
梅轻闲眨眨眼,“我们商队里,有几十样出挑的宝贝都不出奇。何况我这祖传的木床,不算什么。”
陈宇恒点头,“那就请逍遥仙来仔细帮梅兄修理吧。”
梅轻闲摆摆手,“他早已闭谷,俗人不见了。所以——哎——就那样吧。”
陈宇恒拍了拍梅轻闲肩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前方就是龟兹了,梅兄可有打算出手的货物?”
“轻装简从来的。既然打算路遇珍宝,寻常货物带的就少了。顶多有几件从长安带来的蜀锦。那东西不占地儿不是。”
陈宇恒点点头,“梅兄可曾到过慕士塔格?”
“多年以前到过,那真是茫茫雪海,融融冰川。很美。”梅轻闲沉浸在回忆中,嘴角微微一丝笑意。“山水中有无数的玉石,随便一块便是稀世珍宝。”
“那为何大家都不来此处呢?”陈宇恒大惑不解。
“十几年前,发生了一些事情,冰山就被封印了。一般人进入山中,往往只是绕圈,再也无法进入。”
“发生了何事?”
梅轻闲苦笑,“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近日又有人可以入山,说明封印已经解除。”只是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所以,以往早已不再亲自走商路的郝静生等人也来了。这一路,注定不太平啊。
商队继续沿着高高低低的沙丘移动,陈宇恒望着远处的太阳慢慢挪到了天边,天尽头隐隐约约城郭显现。龟兹到了。
龟兹是西域著名的佛国,城郭三重,中有佛塔寺庙千所,修饰至丽。有民八万余人,士兵两万。无论王官士庶,多有佛教信徒,只是有大小乘之别,是以常有法会辩论。
他们到的这日,恰好赶上一场。陈宇恒拉着骆驼在人群中穿梭,市面上来往众人,衣饰不齐,刚走过一个头戴圆顶白帽的女子,迎面又来一位戴方形头巾的。陈宇恒问身旁的沈心有,“为何同一城的人,穿戴差别大到如此呢?”
沈心有笑道:“龟兹是佛教圣地,高僧名刹众多,是以多有附近的信徒前来听法或修行。”
原来如此。因是盛会,集市也格外热闹。商品琳琅满目:泛着红金色调的铜壶、花色繁复的厚毛地毯、明灿夺目的西域弯刀,转过一个弯,又是攒聚的干果鲜蔬。陈宇恒走过几次北道、南道,从未见如此繁华的地域。是以边走边叹,这个铜壶我要买给我娘、这个弯刀要买给小青梅,这个干果也可以带回去给林婶儿。
沈心有笑着看六神忙乱的陈宇恒,笑道:“前面还有药材、摆件、玉石、衣饰等市场呢。咱们慢慢看。”
陈宇恒激动的点点头,眼睛却从商品上拔不下来。这儿的一切都太美好了。
他们又转了几个弯,突然前方开阔,原来是克孜尔佛寺和昭怙厘大寺的高僧在聚众论法。
来自不同绿洲的人,身着自己喜爱的服饰,汇聚一堂。远远望去,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色彩,和谐融洽。
此时,克孜尔佛寺的僧众以小乘为宗,持诵《阿含经》等小乘经典,而昭怙厘大寺则以大乘为宗,持诵《法华经》等大乘佛典。
陈宇恒来的正好,俗讲刚刚结束,两寺名僧各坐一方高台,一阵咚咚的鼓声过后,便开始了今日的论辩。
陈宇恒在家也听过一些佛家的俗讲和论辩,讲到好处也觉天花乱坠,感人至深。但龟兹作为西域两大佛教中心,此地所举行的无疑是更高层次的学术论辩。
论辩才刚开始,所进行话题也是最基本的也是最核心的自渡渡人,入世出世。
克孜尔佛寺的高僧法相庄严,声音稳健,“苦集灭道,人世无常,故持戒、修定、修慧,渡己禅定,脱离轮回,永住静寂清虚道果。”昭怙厘大寺的高僧微笑颔首,声音浑厚有力:“世间万物,因果轮回,故常持同体之慈,无缘之悲。无厌离之思,存普救之念,无论神魔,皆为度化。”
克孜尔佛寺高僧接着论道:“我上座部佛法本为佛陀嫡传,严守戒律经论,尔等大众部多所改动,去佛陀本旨不亦远哉。”昭怙厘大寺的高僧微笑道:“大众部多出身贫苦,难比清贵,是以佛陀灭度百年后,世事更迭,僧团壮大。大众部需在戒律经论和现实众生之间谋求新的平衡。且经论生命便在于随世变迁,由自渡至于济世渡人,本为宇宙定律,我辈生于世间,当顺势而为。自然弥合天人之道,得无上解脱,渡无量众生。”
“好!”围坐信徒和群众忍不住膺服赞叹。“果然是西域第一高僧,确实名不虚传呢。”
陈宇恒闻言,亦不免触动心弦。同体之慈,无缘之悲。无论神魔,皆为度化。弥合天人之道,得无上解脱,渡无量众生。陈宇恒反复咀嚼其间况味,不觉心底有一念慈悲隐隐与之呼应。他还想再听下去,但沈心有已经来喊他挑选货物了,他依依不舍的回望几眼,终于还是牵着骆驼走了。等他看完货品再回来时候,论辩已经结束了,昭怙厘大寺的高僧正在讲唱《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这时气氛比方才更显轻松愉悦。只是不知方才论辩是克孜尔佛寺拔得头筹还是昭怙厘大寺勇夺冠军。陈宇恒心内略有些可惜,但转念一想,谁得冠军本无所谓,无论大小乘,最重要是开悟,最根本是合己所需,若心内有戚戚焉,能顺道行世,必可终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