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个红衣女子便又出现了,她提着药箱,面上依旧是先前那平淡柔和的神情。只见她缓步走到床榻旁,替他解开衣衫,小心翼翼地将浸了红色血迹的纱布缓缓撤下。她紧抿着嘴唇,眼中满是心疼,轻声同他说:“待会儿敷药的时候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他不答,面上依旧是警惕和提防,却在心底暗中嘲讽,十多年来,什么伤没经历过,这点疼痛,早就习惯了。看着柳依依小心翼翼地动作,他只觉得有些好笑,一个满手杀戮之人,竟然也会被人心疼。若是她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曾杀过多少人,怕是恨不得未曾见过他、更未曾救下他吧。
当那白色的膏药涂抹在伤口处的之时,剧烈的疼痛感便从伤口处传至大脑,快速猛烈,连一向无所谓的他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察觉到他的动作,柳依依的动作更是小心了些,她说,“忍一忍,很快就没事了。”
昏黄烛火里,他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思绪回到了六岁那年的夜里。
漫天的星辰下是,大片的火,大片的血,还有不绝于耳的哀嚎声。他倒在地上,双腿被一根烧焦了的房梁压住,疼,钻心的疼。他苍白着一张脸,嘤嘤啜泣,而他的身旁,躺着一个妇人,以及满地殷红。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露出个浅浅的笑来,她说,“忍一忍,很快就没事了。”他瞪着清明的双眼,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周围是哀嚎声,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缠绕在他的耳边。他想逃,可是腿被压住,疼得厉害。他想要握住他母亲的手,可是在他忍着剧痛握住的时候,却是冰冰凉凉的。
“救我……救我……”
“走啊……走……”
“笑笑……笑笑……救救我的笑笑……救救我的笑笑啊……”
……
笑笑,他记得,那是个笑起来眼里有星星的女孩子啊,那一年也不过才五岁。可她就那样,就那样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年纪,同他的父母一样,在那场大火中,化为一抔黄土。他本也该同她们一样的,就那样永远地消失在这世上,不留一丝痕迹,可他没有。有个人出现在他身前,微笑着,对他伸出手,同他说:“给你两个选择,一,同他们一样,死在这里;二,跟我回去,做我的刀。”
那个人的话仿佛带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般,在他脑中不断回荡,似乎是下意识地,他选择了后者。他只知道,那时,他还不想死,他是那样年轻。
不过顷刻间,那巨大的木块便化作大片木屑,附在他身上,带着大火遗留下的焦糊味道。那时,他还在心中感叹,上天可真是眷顾他。
可如今,他却不知该说,那场相遇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他垂下了眼睛,掩去眼底的悲伤和无奈。
“伤你之人是谁?你们有什么愁怨吗?”眉眼弯弯的女子问他。
他不答,保持着惯有的沉默。
柳依依倒也不大在意,依旧自顾自的接着话,“你们江湖中人,都这样不爱说话的吗?我以前也救过一个人,跟你一样,问他话不答,伤口化脓了也不哼一声,给饭就吃,给药就喝。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也没同我说过一句谢谢,甚至我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清楚。不过,走的时候,却是给我留了一个字条,还有一块玉佩。他说那块玉佩值不少银子,权当是他付的药钱了。你说,是不是挺有趣的一个人?”
江湖中人?他算吗?应该算吧。
很快,药上完了,柳依依简单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无尽的黑夜里,他静静地坐了许久,却又霍然站起身来,紧握住千阙,疾步朝外走去。庭院中,北风带着晶莹剔透的雪花,呼呼作响。他颓然伸出右手,接住那一片片雪花,可不过片刻,却都化作了雪水。明明他的心是那样的冰冷,可为什么手掌却是暖的?
不,他这是怎么了。他是听雨阁的杀手,是心如铁石的杀手,不该有这些心绪的。
他要离开,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内心动荡的地方。
双腿迈开,陷进那厚厚的积雪之中,一步步,划出一条笔直的线来。
可那从身体深处延伸开来的无力感是怎么回事?他颓然地望向自己的双腿处,那里,已是殷红一片。是了,他怎么忘了,那一日,公子夜,在他全身上下上下足足刺了二十一道。如今的他,那里还有力气能在这样的冬日里,长途跋涉。
可他还是想要离开,于是深吸一口气,内力聚敛,有些摇晃地抬起那沉重如铁的双腿。可不过五步,他便轰然倒下,在那片雪地之上砸出个巨大的坑来。他苦笑一声,望向那万丈星空,月亮很圆,也很明亮。
黑暗中,原本已阖上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神情淡淡的女子,突然间慌了神,披着白色斗篷朝他奔来。她将他扶起,又将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带着责备语气道,“你这是做什么?自己身体什么情况难道不清楚吗?你们这些江湖人,就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吗?”
他默默地凝视着那双清明的眼睛,突然生出了份感动来,他想同她说声谢谢,可是,这句话就那样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吐不出口来。
黑暗里,他的意识渐渐开始涣散,模糊中,他记得,那个叫做柳依依的医女,神色慌张地唤他,她说,“醒醒,不要睡,醒醒。”可他真的好累,全身上下都泛着酸痛感,无论他怎么努力,双眼仍是不受控制地闭上了。
他不知道,这日夜里,柳依依用着她那瘦弱的身子,背着他,一步步地往房间走去。可那不过咫尺的距离,却是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的爬起。
待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已是正午。他记得,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他的父母,有儿时的伙伴,有听雨阁,还有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既清晰又模糊。他撑起身子,左手本能性地探向千阙,可左手触及处却不是那把冰冷的黑剑,而是一团丝线类的东西,还带着暖暖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