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动静怕是已经传到了齐子斐耳中,这也就意味着,进去与否的决策权已不在她手中,这模样,倒是挺适合骑虎难下这个成语。于是,她敛了思绪,跟着那领路的太监,再一次踏进了这座熟悉的宫殿。走在那青石铺成的地板上,脑海中忽的回想起小时候的记忆,那时候,每次从这宫中离去时,那个眉目和善的皇后总会送她些有趣玩意,只可惜,昔人已逝。
偌大的寝宫中,只见齐子斐一人,以及那满地的空酒瓶子。她抬脚从那密密麻麻的酒瓶中穿过,最终在距离齐子斐一丈处的地方停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醉醺醺的男子,不免有些恍惚。
他,还是昔日里那个名满京都的齐子斐吗?
“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齐子斐靠后半仰着身体,带着朦胧醉意问道,“还是因为我父亲惨死、弟弟重伤,不得已,要装作个体恤下臣的样子?”
哪怕是他如今这样的窘迫境遇,倒也没忘同她冷嘲热讽,还真是如同以往一样的……她想了半天,方才从脑中憋出桀骜不驯这个词来。
“看到我如今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齐子斐有些摇晃不稳地起身,提着那还剩一半的酒瓶,一步一晃地走到了她身前。他们靠的那么近,足以让她听见对方胸膛中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可她也清楚,那只不过是因为愤怒而加速的缘故。“是,如你所愿,我如今这模样,当真比死了更让我自己恶心。”
“郑若雪,你知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进宫祝寿时,遇见了你,还同你说了那么多话。你可知,如果没有那场相遇,那皇帝如何会选我做你这静安公主的夫婿?你可知,如果不是先皇的一纸诏书,我如今该是何等风光的模样?”他还在说,却不像最开始那样剑拔弩张了,反倒是像在诉说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般,平淡极了,让她不禁有些错愕。
“我本该是那落日长河的塞北的少年将军,本该锦衣华裘,意气风发,鸣鞭白马骄,却因为你,就因为你的一时喜欢,便将我困在这深宫之中。你可知,那是怎样的痛苦?”
“你可还知,若非当初你为了苟且一时,叶宛和我如今该是怎样的光景……我们该是琴瑟和鸣、儿女成双啊。就因为你,因为你,她活生生地被人砍了脑袋,她受过的苦楚你知道吗?”
“你怎么可能知道?当她被人折磨的时候,你在做什么?让我想想……对了,你当时正在和你的顾修郎情妾意,好不快活呢?”
……
他一边喝一边说,醉醺醺的,却又好像清醒得紧。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无非就是些成年往事,可她却无暇倾听那些事情,她的思绪停留在那一句,“如果没有那场相遇,那皇帝如何会选我做你这静安公主的夫婿?”
她记起来了,父皇离世前曾问过她,问她:“阿雪,你可喜欢齐将军家的那位哥哥?”彼时她懵懵懂懂,想起那个眉眼里满是太阳的少年,满脸笑容地点了点头。原来,当真是因为她,因为她那可笑的一时喜欢,便圈了他一生。可笑的是,她竟还一直觉得齐子斐怨她、恨她十分荒唐,原来,当真是她种的因果。
屋外的风雪猛烈地吹着,顺着那敞开着的朱红色大门,铺天盖地而来,发出呼呼的声响。那大风夹杂着冻人的寒意,灌入她宽大的衣袖,冷的她一阵激灵。她踢开那跌落在她脚前的酒瓶,却不曾想,那圆滚滚的酒瓶溜出去好远,最后哐当一声,撞上柱子,碎了一地。
这华阳宫的气氛阴沉的很,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企图逃离这里,于是端了笑容,背对着他:“他醉了,你们好生伺候着。”一默,又道:“别再给他酒了。”
身后的传来男子深沉不明的目光,可她看不到,也不想看到,此刻的她只想离开这让她极度不适的地方。可还未待她行至门口,齐子斐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飘渺虚无。
他说:“郑若雪,放我出宫吧,我是齐家的子孙,国难当头,我理应冲锋在前。”
她忽地停住了脚下飞快地步子,就那样站在门口,愰了神,泠冽的风雪吹在她的脸上,迷糊了她的眼。良久,方才开口:“齐子斐,你如今不过一个废人,就算去了前线,亦无用武之地,何必白白丢了性命?”
一声冷笑自身后传来,带着三分无奈三分自嘲,他说:“我知道,我只是想替我父亲尽尽孝罢了。郑若雪,我从不曾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放我出宫吧。”
他说,郑若雪,我从不曾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当我出宫吧。
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个征战沙场的年迈将军,身中数箭、满身鲜血地从火红的战马上跌下来的场景。那是丞相告诉她的,丞相说,齐衡能那样悲壮的死去,也算是不枉他这一生了。
她对齐子斐说,“你走吧,走的远远地,再也不要回来了。”她抬脚,想要离开,却再次被他叫住:
“等等……郑若雪,你转过身来。”
她不解,却还是依言,转过身去。可她没想到的是,对面的齐子斐握住酒坛的手不经意间一松。于是,在哐当声中,原本完好的酒坛碎了一地,而那未喝完的酒水也洒了一地,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一块碎片,左手一挥。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那块碎片便已刺入她的右眼。
“啊!”
她叫出了声,撕心裂肺的。那可真疼啊,比曾经被他划伤喉咙时还疼,她想哭,可一哭,那个血红血红的窟窿便更疼了。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当初她命人挑断齐子斐右手右脚经脉,刺瞎右眼时,他那凄厉痛苦的喊叫。
滚烫的鲜血从右眼眼眶中流下,经由脸颊滑入她的嘴中,腥的,恶心极了。她看不到自己满脸是血的模样,可她知道,那一定很恐怖,因为对面的那个男子望向她的眼里满是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