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叫赵六,家住北洼子。从村西头的大槐树往东走,过了石头桥,再往右拐进一条死胡同,就是我家了。
我家是傍着一个小山包建的。山包不高,四处直楞出黄色的硬石。一层焦黄的薄土附着在石头的底部,有些杂色野草就这么一簇两簇,扎在石头与黄土之间。
到了收黍子的时日,大雨会把山包冲刷个干净。那层土就裹着一些碎石泻到院子里。此刻,我和姐姐总会惶恐不安地呆坐在堂屋,拿眼紧盯着,耸在山包半腰,那块摇摇欲坠的巨石。娘说,等石头掉下来的那天,爹和哥哥就回来了。回来了先让他们吃饭,吃饱饱的,再睡一宿。第二天,砸石头,在西墙根支个石桌和石凳。娘说,院墙要垒,要往高了垒,把干草和在泥巴里糊缝,这样就不怕狼打洞了。娘还说院子的地也是要平的。你大哥使了一手好木犁,让他把院子理一遍,再叫上赵休赵猫儿,搭手把地夯平,四平八稳,日子才叫滋润。
我和姐姐相对而笑,又嘿嘿地看娘。娘也拿眼看了看我俩,今年收成好,待把黍子收完,种上豆,缴了粮,余下的拿一点给你们打糕吃。我说,赵休赵猫儿这两小子会顺着糕味儿往家钻的。娘说,都是一个老祖的后人,不能这么生分。
北洼子六十多户人家,几乎都姓赵。我家和赵休赵猫儿家是一个老祖。按辈分,我得管赵休叫叔,赵猫儿管赵休叫爷。听赵猫儿娘说,赵休生的那天,一朵火烧云盘在他家屋顶,半日不见散去,还越滚越大。赵休娘来到院里看稀奇,不觉裤裆湿了一片。她一手掐腰,一手托肚子,坐在院中间,大喊赵休爹。赵猫儿娘隔着山墙说,婶,叔还没回哩。赵休娘支吾一声不喊了,开始乱哼哼,两手拼命往上抓。抓挠了半天,手心里就有了一层粘稠的血水。赵休娘呜呜地啜泣,任凭从云里降下的血水模糊了一脸。后来一声炸雷从云里落下,整个北洼子的鸡狗全扯着嗓子叫唤起来。赵猫儿娘更是吓地呼天抢地往屋里躲,前脚刚过门槛,突然想起大着肚子的赵休娘,又心急火燎的往赵休家跑。一推门,看到已经成了血人的赵休娘半躺在院里,正捧着赵休的肚子在那咬脐带。
北洼子的老人说,赵休是孽种,是来讨债的。他出世第二天,他爹就被克死了。娘说赵休一家都是犟种,生孩子这么大的事也不支应一声;为了一袋黍子面,嗨,就他不退。我说什么黍子面,谁要退,退到哪儿去。娘不言语了,转而问碗舔干净没有。我说干净了,一点渣都没剩。娘说,干干净净好,干干净净好,人啊,和狗狗猫猫没区别,活着为了一口吃食,死了也是为了一口吃食。
娘的话云山雾罩。我就抱着碗使劲琢磨。姐姐的两撮发髻柔软的在我面前起伏,一双闪亮的眼睛越过碗沿儿聚到我的鼻尖上。我顺从的将碗递给她,她接过去,一溜串的叫,哎呀,这叫干净啦,外面还淅沥一些哩。娘,你看,还淅沥一些哩。哼,就你能豆儿,我恨恨地瞪了姐姐一眼,两手在胸口抹了抹,直奔院门。娘喊,干啥去,我说,找我叔去。甩手把门摔地山响。(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