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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1)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那一年,曾有一个叫崔颢的诗人登上黄鹤楼。

据说三国蜀汉大将费祎成了仙人后,曾骑黄鹤停栖此处,故名黄鹤楼。

空中飘着朵朵白云,阳光下汉阳的树木历历在目,鹦鹉洲上芳草萋萋,半生漂泊的崔颢栖停黄鹤楼上。

他久久地望着,望着——

日落时分,暮色轻打归舟,思乡的情绪起来了,他的诗也写出来了: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里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云:“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

后来,李白来了。

李白带着满腔的诗情骑鹤之上,看桃花锦浪,长洲孤月,想要粲花作诗,却只有崔颢一诗从胸怀虚谷里绽出来。李白默默地收起了他的笔,自恨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黄鹤楼的美景被崔颢写到了极致,大诗人李白惜诗之绝妙,怎能容忍自己写一首无法相比的诗。于是李白避过了黄鹤楼,而写了一首黄鹤楼下鹦鹉洲的诗:

鹦鹉洲

鹦鹉东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鹦鹉洲”,因东汉末年作“锵锵戛金玉,句句欲飞鸣”的《鹦鹉赋》的祢衡被黄祖杀于此洲而得名。

以一首《鹦鹉洲》仰望黄鹤楼,这是一个诗人在向另一个诗人致敬。

他们就像江湖上遇见的两个英雄,惺惺相惜,以黄鹤楼为羽觞,倾满长江上的烟波浩月,一干而尽,酒入豪肠,然后秀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此时的李白,遇到了崔颢的写诗时,却还未遇到自己的写诗时。

圣经有云:“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征战有时,和好有时,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其时。”所以写诗也有时。

李白的写诗时,要等他遇见一个人。就像空山的惊月之鸟惊起王维的诗情,那个人也将以自己离去的背影赋予李白诗兴。

李白看着那人越来越依稀的身影,不舍离去、不忍分袂的激情决堤而出,冲刷着他曾经在此搁浅干涸的诗田,于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李白等到了他的写诗时。

728年,曲甍重檐的黄鹤楼上,李白定定地望着那一叶扁舟顺流直下,如涉江的芙蓉飘离而去,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流落到另一方天涯。

诗舸上载着的,是他后来大呼“吾爱孟夫子”的孟浩然。

他的“爱”如斯这般消失在逝水之上,一种悲情如银河从他的心空倾泻而下,脱缰的诗情搅乱银河水,洒作满天星。

在这长江之上,涉江采芙蓉的李白采到了最感人心肺的诗笺: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他在黄鹤楼上等了许久,许久,都不曾等到他的写诗时。如今,这一片兰舟顺江远去,他满心都是与最珍爱的知己分离的悲痛,所以不需要华丽的辞藻黼黻为章,只需最真最深的感情刻露,就让他的诗有了最切入人心的力量。

遭遇了一回让人痛哭淋漓的风景,写下了一篇让杜鹃泣血的诗歌,与一个最爱的知己错肩而过,这一刻,李白抵达了人生美学的巅峰。只是最美的巅峰之上,唯剩断肠人。

人生至美,不在于将美收藏,时过境迁,美也会枯老成石。人生至美,在于用最深的感情将瞬息而逝的美切磋成玉。

此刻,李白将万里长江裂帛成书,只为抒发他胸中虚谷崩裂的块垒,将万里长江断成绝弦,只为生命中最倾心的那人再难相逢。

他们初识在襄阳鹿门山。

鹿门山,因大名鼎鼎的孟浩然隐居在此而有名,“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孟浩然不是仙,他只是把鹿门山当作他的陋室,所以山也惟他德馨。

李白闻香而来,为他的诗而来——“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

于是,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为对方大醉三千场,不肯诉离觞。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初见之钟情,倾我至诚,成就了再见的惊艳。

到了728年的阳春三月,李白得知孟浩然要去广陵(今江苏扬州),便托人带信,约孟浩然在江夏(今武汉市武昌)相会。游历月余,二人在黄鹤楼相别。

此时李白28岁,而孟浩然已40岁,他们认识不过一年。

此去一别,诗不留痕。而十年之后,再相见,李白声名鹊起,已敢放荡不羁,已清楚地认识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所以他才敢大声把爱说出来:

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我爱孟夫子,爱你的风流潇洒,爱你一颗不为美色所动的心,爱你不为官冕车乘拘束的心志,爱你白发归山卧云的人生,爱你月夜频频醉饮却高洁的身姿,爱你迷花不事君的胸怀。你如高山一般让我仰望,我只愿作你足下之水拜揖你的芬芳。

740年,患病需要忌口却依然跟老友王昌龄高高兴兴地喝酒后,孟浩然高高兴兴地就去世了。

两年以后,李白到了长安的金銮殿上,喝了唐玄宗亲自喂的醒酒汤,并指示唐玄宗的宠人高力士脱靴。然后,被赐金放还。然后,经历了安史之乱。

倾城之劫后,他曾拔剑而起,欲杀身为君,却站错了队,跟错了王,成了败寇,被流放夜郎,途中幸被大赦而千里江陵一日还。

此时,李白人生的轻舟已过万重山,他经历了盛年繁花,经历了凋年衰景,却再也没遇到能像孟浩然一样,让他写出离别之绝色的人。

后来,陆游来了,说:“八月二十八日访黄鹤楼故址,太白登此楼送孟浩然诗云:‘孤帆远映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盖帆樯映远,山尤可观,非江行久不能知也。”

这位宋朝诗人久久地站着,体会着李白写诗的心情。站了许久,他才看到李白写诗的景。原来,728年,李白是站了这么这么久,才等到了他的写诗时。

目送那人离去之时,上天为其铺陈好色,天机云锦垂下来,让李白黼黻成章。

跟李白同时代的岑参送人的时候,遇雪,于是写下一生名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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