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江南。
官道上,湿润的空气里散着淡淡的花香,往来的人络绎不绝:挑担卖小玩意儿、零嘴儿的,赶马车送粮的,商队运货的。因着将近的万花节,各样行业的经商者都紧着速度往京都赶,要在盛节时际捞上一笔。
另一边,一条羊肠小道,两头毛驴颠颠地走着。对比官道的熙熙攘攘,那叫一个冷清。较后头的驴背上,一个小丫头裹着一件粉夹袄,搭一条嫩绿色的襦裙,面容俏生生的,此时脸上却带着几分不乐意。她撅起嘴巴问前边骑驴,姿样悠悠懒懒的人。
“公子,咱们为啥不走大路啊?又宽敞,又热闹的。”
想到官道那边小贩们挑着的新鲜玩意儿,都是曲灯山上没有的,她就眼馋手痒,屁股火烧火燎一样,扭着身子,在驴背上伸长脖子,企图透过密密匝匝的林子望见一衣半角的人影。最后,失望的目光随意落在泥路两边,枯黄里冒着的星星绿意上。
前边的骑驴的人,一身低调利索的打扮,戴着斗笠,面纱遮了脸,只微微风起时,可窥见一点儿精致的下巴。她不徐不疾回了句,“官道多劫匪。”
声音本是冷冽,却让人觉出一分柔色。一如春寒初晨,开窗见枝梢立着一朵早春的桃花,挂着昨夜的雨珠,粉粉嫩嫩,亮起院里一方冷色的阴沉天。
“劫匪!”
小丫头眼睛登时亮起来,一骨溜从驴背上滑下去,不坐驴了,捏着驴绳,强扯着慢慢腾腾不怎么愿意动腿的杂毛驴欲追上女子。不料毛驴墨迹半天不买账,乌亮的蹄子只悠哉挪了两三步,反倒是小丫头被驴鼻吭哧喷了一脸热气。
她抹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人和驴大眼瞪小眼。
也不管驴了,小丫头丢下驴绳几步跑去女子身边。
顶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她兴奋又激动:“公子公子,我们换官道走吧!有劫匪不怕,浅儿保护你!”
女子偏头看她,语气淡淡,“就你?”
小丫头被这眼神一个刺激,大话就出了口,“公子你别不信,我一个能打五个的!”
她返身从低头吃草的杂毛驴肚子边挂着的背囊里掏出一根乌漆抹黑的棍子,眉开眼笑,“公子你看,我还把‘草将军’带来了!有了它,准保一撂倒一圈……”
女子瞥一眼小丫头手里被舞得虎虎生风的烧火棍,没说话。
曲灯山上住民少,大家基本落脚在山下。山上只住着老头,谢师兄和她俩。四个人里小丫头年纪最小,性子最欢,大家都由着她漫山遍野到处疯跑胡来。可一根烧火棍当宝,实在寒碜了点。
斗笠之下,女子盘算起身上的银钱,想着进了京给小丫头换一把趁手的武器,拿来防身。
总不能看着她打架的时候,别人拔刀亮剑,她掏一根烧火棍。
这样的场面也太难看了。
不过这样一来,她的药材……
“……公子?公子!”
“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呢?我都叫你好几遍啦。”
“公子我跟你说,怕什么劫匪,来一个我打一个……”
女子勒住驴,偏头看她。
小丫头手脚比划得欢快极了,满脸抑制不住的昂扬兴致,春日里的丛生绿意在这衍衍笑意面前都是逊色的。
罢了,她还有时间,不急。
眨眼的时间,女子已经做出了选择。像是被小丫头的好心情传染,她的眼角眉梢泛起笑,“我还不知道你,手又痒痒了吧?”
“女孩子家,天天喊打喊杀……”
“像什么话!”两个人异口同声,双双对视。
“哈哈公子,”小丫头捧着肚子笑,“老师傅要是听见了,可得跟你吹胡子瞪眼。”
“嘁,离了曲灯山,他哪里管我那么多。”
女子到底也不过十五的芳华,端的一副大人的成熟稳重,心境还是个孩子。说起话来,仍旧带上点任性的调调。更何况小丫头口中的“老师傅”,唠唠叨叨和私塾夫子一个样,说得都烦啦。
“公子你去私塾都没呆够,怎半个月,怎么就说老师傅和夫子一样?”
“没摸过老虎,难到还没被老虎追过吗?你家公子都这么聪明了,难道还需要上私塾那种玩意儿?那些凡夫俗子教的东西,你公子早几百年前就会了。”
“再说了,难道你不觉得老头唠叨和那些夫子有的一比吗?”
女子拉紧驴绳,看前方小路弯弯拐进树林,小大人一样语重心长地教导小丫头:“你要继续像山上那样野,捅破天我可不帮你收拾……”
小丫头掏掏耳朵,果然和老师傅呆久了,她家公子也变得话多起来了。
忽然她猛一捶手,有了。
女子说着说着,忽然听见小丫头提起一件不着头脑的事:“听说师傅的小金库被人搜刮了。”
女子一噎,张着嘴却断了话。
小丫头继续絮絮叨叨。
“埋在桃花树下的酒也不见了。”
“师傅可最宝贝那些酒了。”
“宝贝什么宝贝的,老人家喝那么多酒。”女子插进话,心虚地嘟嘟囔囔,摸摸包袱里的东西,不叨叨了,安安静静骑驴。
小丫头嘿嘿笑。
让你和老师傅一样一个劲儿地吧嗒吧嗒。
耳根终于清净了。
两头驴顺着羊肠小道进入一片树林。
小树林里头,一群黑衣粗布汉子躲在灌木丛里,表情委委屈屈:“老大,咱咋不去官道抢啊?这儿好多蚊子。”说着,“啪”地一下拍自己旁边瞌睡小弟脸上。
旁边小弟“蹭”一下跳起来,“谁!打劫!哎哟……老大你拍我脑袋干什么?”
被唤作老大的黑衣男子没一点粗犷味道,一张脸白白净净,泛着书生气息,身形却不文弱。
“安静点。”
他轻飘飘一句堵死小弟后面的牢骚:“你打得过他们护卫队?”
哪次不是惨惨兮兮回来的。
“可是老大,谁会有官道不走,偏要走小路的……”瘦小人儿嘟囔,也不扒拉灌木枝了,改摸着肚子,“老大,我饿了。”
“老大,我也饿。”
“我也是……”
一群汉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老大。
谁不饿呢?最近打劫,收获几乎没有,还倒贴医药费,这让不多的铜板更加捉襟见肘。别说肉了,米汤里的米粒都越来越少了。
“哎,你们闻着味儿没?好香。”瘦小人儿猛嗅着。
“你莫不是饿慌了,哪有……”有人正要反驳,一股肉香钻进鼻子。哎,难道他也饿慌了?
还没想明白,劫匪老二眼尖地指着一处:“那儿!有烟!”
“哪呢?哪呢?”一群汉子精神起来。
真有烟!
有烟,那就有人,有火,有——肉!
一群人悄悄摸过去。
空旷荒地上,小丫头正烤着刚捉回来的山鸡。
“公子,就说带上我没错吧。”青浅晃头晃脑,小辫子荡来荡去,脸上得意洋洋。她扒拉手指给女子细数:“你看,遛驴,打架,做饭,样样我都会。”
“你还得意上了。你怎么不说,养你费粮食?”女子瞥她手上的烤肉一眼,“你说说你,吃的东西都长哪去了?一点也不见高。”
小丫头仰脸笑嘻嘻:“嘿嘿,那不是……”
“咳!此路是我们开,此树是我们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一群黑衣汉子气势汹汹地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