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凌烟离开客殿后,来到姑姑的园子里独自徘徊,小心翼翼地让着脚下的落花,生怕不小心踩到。幽图见状,才知道近日百花宴里,院中宫女们的工作比往日更为繁忙,想是忘了打理。拿起笤帚,打算清扫,却被陌凌烟抬手示意,柔声道:“无碍。”
幽图知道陌公子一向好静,便不敢上前打扰,只好先暂时退了下来。
彼时,早己困倦的施清漪正在午睡,客殿内己空无一人,静悄悄的,连布履摩擦玉石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平日里被簪起的发髻散乱着,如乌云翠玉般散在枕间,偶一翻身,若有若无的幽香就荡了过来,醉了墨鸣廊的嗅觉,更醉了他的心。
墨鸣廊不忍心吵醒施清漪,连推门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可绕过珠帘时,还是弄出了细碎的响动,睡梦中的人被惊醒。她还未睡足,但乍见意中人前来,还是立刻绽出花一般的笑容。
两人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眸中。
施清漪犹记梦里:
寒梅落瑶,渡月湖悄。
残阳如血,努力散出最后一丝余晖后。平静的渡月湖水,岸边是几棵己近参天的寒白梅树,几点飞雁扑凌凌略过,在被渐升月华染亮的湖水中留下小小的影子。仿佛一幅水墨画,美得沉醉,美得令人窒息。
忽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随着渡月湖水泛起的涟漪在湖面上荡漾。
“不!”那梦中的女子扑通一声跪在水边,脸上的泪水与血混合在一起,不计其数的鸟从寒梅林中冲天而出。“你何这么傻,明明是我负了你,你为何还要救我!”
清澈的渡月水环抱着那女子,轻抚着她的绝美容颜,使她不染一丝尘埃。就像她之前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依然记得,那男子最后的呢喃。她笑了,渡月湖的水波悄映在她的脸厐。
“可还曾记得,那日在此处同君共阅的《夜飞鹊》………
今宵最难度,风露清时。惆怅又是佳期。双星玉筋流不尽,带来微雨凄迷。依然搭桥去,向银津高拥,碧海斜飞。情为底物?总教人、到此徘徊。
多少隔年心事,回首暗生悲,相对颦眉。说甚施恩重会,凝眸未语,分袂将归。此番长别,各仙尘、梦有谁窥。怕寒箫吹起,啼痕若许,衰草萋萋。”
施清漪从中回神后,若有所思地与墨鸣廊出了客殿。
陌凌烟独自站在院子中,看着眼前己在凋零的一颗寒白梅树,虽正值春季,他却己觉自己的身体开始渐寒。轻咳后,忽然喉咙一甜,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洒于寒梅白枝,把残余的月色梅瓣染成了红色,溅于地上,染出一朵血花。
又是一阵凉风袭来,己被染红的寒白梅从枝头轻盈飘下,玉箫也从陌凌烟的月色广袖中掉落。他本想忍住疼痛弯腰轻拾起,身子却是一软,随之倒下,勾起满地零离的落花。
大家都知道这居于宫内的陌丞相,近些日子心情不太好,就跟这天儿似的,阴沉沉的压着乌云,又不肯痛痛快快地来一场暴风雨。善良的百姓对这位陌丞相到是颇为喜爱,从他封相那日百姓夹道相迎就看得出来。所以饭馆里茶肆里,大伙儿都在替那位昏迷了三天三夜还未醒过来的陌凌烟公子祈福。
陌凌烟是个好公子,他把自己起居的钱财大半都用在了百姓身上,虽然听说他为人清冷,但仍然看得出是位面冷心热的好人。
百姓总是单纯的,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
于是替陌凌烟公子祈福的心思又更诚了一些,有几个喝过陌公子赏过粥的乞丐,甚至不惧寒风冰雪前往山顶上的寺庙替她求菩萨保佑。
许是老天爷真的被善良老百姓的诚心所感动,昏睡了三天三夜的陌凌烟,终于在一个阳光挣脱乌云,露出一道细细的金光的傍晚,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凌烟哥哥!”施清漪的心中不由一颤,就像是跟着陌凌烟的睫毛微颤一般,胆战心惊地唤了一声,极为的温柔。
“陌……陌公……子……!”正打了盆水进来的幽图手中的木盆“咣”的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热水洒了一地。泪眼朦胧地跑过来爬在陌凌烟的床边,甚至连称谓都来不及叫清楚了。
陌凌烟的眼前花了好久,才逐渐看清眼前的人,幽图的那张脸整整消瘦了一圈,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哭得极是凄惨。旁边是施清漪憔悴的脸色,连头发也未好生梳起,略显得有些蓬乱,红血丝密布在她的眼睛里,看着很是疲倦。
然后陌凌烟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墨鸣廊与施清漪之间的画面,自己的鼻端又似乎还能闻到寒白梅花的清香、凛冽,而自己的存在就显得何其多余?
有些事,你看得明白,说得清楚,想得通透,但怎么也做不到。
可是,陌凌烟却不是“普通人”,因为他有着比常人更为坚定的心志,和更能承受伤害的心脏。她往他心口上捅的那一刀还在流血,但以陌凌烟的为人,又怎么会让看见这道刺穿他心脏的伤口?
倔强如他,从来都不肯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软弱,尤其是在施清漪的面前。身上满是疼痛,痛得连动一下手指也能扯动全身发疼,那不压于荆棘一般的锐刺扎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作为的敬礼,而真正致命的却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寒疾已再次复发。陌凌烟费了些力气才忍住了那么一些疼痛,让几天几夜没有开口说话的嗓子微微松开,气若游丝地地问安。
“清漪妹妹。”
一旁的墨鸣廊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满面笑意拂着施清漪头上的青丝,二人这般亲昵的动作。却不知陌凌烟的心己碎得像是冬日里湖面上的冰碴子,凝不成一块,也化不成一滩,棱棱的尖角刺得他胸口生生地一疼到底。
陌凌烟轻轻侧头,己不忍再视,却因全身的疼痛而倒吸了一口凉气,强力硬着,做了个揖,又依然疏离且客气地说道:“二皇子殿下,臣因有病缠身,不能侍候,还请恕罪。”
就如同陌凌烟与墨鸣廊刚认识的那时候,他尚还年纪小小,说话却老气横秋,像对谁都带着疏离和冷漠一样,墨鸣廊再次感受到了陌凌烟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不给人以任何希望,任何温度。就像是她从来没有感情,没有光明,也从来不需要这些东西一样。
施清漪沙哑的声音有些哽咽:“凌烟哥哥……我……”她只想说些让陌凌烟舒心的话,如今却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陌公子他身体不适,二皇子殿下还请回吧。”幽图见状,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但是他却一直发作不得。
当施清漪随墨鸣廊一并走远,陌凌烟才忍着满身的疼痛研墨轻沾、提笔后又吩咐幽图给她送去一张字条。
长廊间,斜日的金光缓缓地流泻下来,周围的绿叶显得极为耀眼。与墨鸣廊相傍而走的施清漪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停止了与他之间的说笑,只是应声随之转过身,却见急忙跑过来的幽图不失礼数的向他们福了福身,把字条交到施清漪手中后,也未曾多说什么,就连忙转身离开。
陌凌烟想必是有什么事需与自己相告,施清漪寻思着,却始终没有打开。兴许那张字条上的墨迹何言,将会就此成谜吧!
三更,露重。幽图已眠,睡眼朦胧中隐见陌凌烟已然起身,欲要推门而出,就连忙掐了自己一下,好让自己立马清醒过来,随后上前急道:“陌公子,您现复发的寒疾未愈。这更深露重,就莫要出行。”幽图深知道陌公子生性温润,却知其好静,所以也不敢多言那一个字。
“幽图,放心,无碍。你且回去休息。”陌凌烟轻声道后,便径自离开。
幽图却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为了安心,便在一旁屏息凝神、不作任何声响的跟了上去。
二人乘骑千里良驹来到无尘林中。月光浅淡,密林里被勾勒出一片深深浅浅的黯绿,四下里寂静无声,连虫鸣声都不闻,只有偶尔掠过草尖的风,在林中割出细碎的声响,那声音若有若无,反衬得整座山林更幽深了几分。如此安静,无人经过。
无尘山上常绿阔叶林居多,但还是有些树木还是掉了叶子,使整个山林间显得简洁明快,有着很强的空间透视感。皎洁的月光透过树枝的罅隙扑泻而下,映着古木的虬枝和苍老的树皮,看起来像是一幅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无需浓郁艳色的多情涂抹。
走了几步,陌凌烟索性示意幽图停下。幽图越看这位陌公子月华色衣袂飘飘,越是恍若谪仙,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屏息、凝神、静气的等待在一棵参天的柏树下。
陌凌烟径自走进树木夹道,夹道上铺满厚松针,隐能闻到松脂所散发出的清香。他静观林树之繁、草木之茂,想竟不容这一鸟之啼鸣。而自己呢,竟不知:知己者谁?
暗自惆怅中,有清风拂动陌凌烟的月色广袖口。他微微皱眉,从广袖间轻取出玉箫,触丹唇而暗吹,却不曾知会被自己所吹的乐曲,叩击了心扇。
吹到用情至深处,箫音绕林间轻轻一叹,才知何谓身不由己,一滴泪水,己迫不及待地沿脸庞直流下。
原来陌凌烟与施清漪二人己约定了在无尘林中见面,己近清晨时却下起烟雨来。
陌凌烟独坐青石上,把多余的衰衣拿给了幽图。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一两个时辰,心里自然担心着施清漪是不会再来了,不曾想她却还是如约而至。“凌烟哥哥!”施清漪显得有些冒冒失失地向陌凌烟小跑过来,满身衣裳都已湿透了却还抬头冲着正坐在青石上的陌凌烟傻笑。
纷飞的雨迷乱了静如止水的心。在小石洞中,周围有悬泉飞瀑、寒藤入薄雾,暖黄的烛光摇曳出暧昧的姿态,陌凌烟吹箫的声音也越来越凌乱。眼见天己亮,是谁起身吹灭了灯,是谁身上晶莹的雨珠洇湿了月色白衣。看来,陌凌烟好心备下的蓑衣,最终却是没有用上。
施清漪最终还是担心不过他,独自一人从施府悄悄带着柳闻青之前所给她的药前来探望,特意悉心为他煮了清粥淡菜。陌凌烟看了一眼石桌上的食物,叫幽图也一同前来坐下,己饥肠辘辘幽图毫不客气地持箸坐下吃起来,陌凌烟却见他吃下之后,显示出一脸难以形容的样子。
幽图本想阻止陌凌烟去品尝,陌凌烟看着幽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悄悄向他示意莫要声张。自己也拿起箸随便尝了些许,微微皱眉。
“不知,各位觉得我的厨艺如何?”
陌凌烟不露痕迹地摇了摇头,却道:“甚好。”
施清漪又多看了一眼陌凌烟,重持起一双箸后,拂了拂月色广袖,挑起来轻尝。只见她摇了摇头,用手绢捂住口。施清漪却是笑了,她的笑容还如初见时那样开朗,给予他深深的安慰。寒疾时的冷寂岁月,似乎也变得好许多。
见烟雨己停,三人手把花锄走出小石洞后,来到无尘山最深之处,寻好适地,在云雾缭绕处种下娇嫩的寒白梅树苗,施清漪与陌凌烟二人许诺五十年之约:五十年之后再一同来看树,赏这片寒白梅花。
如今,谁道春风不解风情?这撩人的暖风,己让陌凌烟喜不自胜。
当黑幕般的天空笼罩整个大地时,明月也已然悄上柳梢头,该回宫、回府安歇了。陌凌烟不忘嘱咐幽图:“幽图,不必掌灯,莫要辜负了这烟雨过后的朗朗晴空和如玉圆月,我且骑马而归吧。”
踏月而归,良辰己足够醉人,又有施清漪这如花美眷相伴,可真谓是幸事。
然而,历代文人骚客早已将明月这一意象用滥。但凡明月出现处,必与朗朗乾坤相关联,容不得藏污纳垢之事。所以,就一直觉得,踏月的男子,皆非俗人。
夜静人寂,脚步声和着马蹄声,踢踢踏踏的节奏,便与陌凌烟与施清漪的心跳在此发生了共震。
皎洁的月华下,陌凌烟身着一袭月色白裳。如其之性,色如玉之温润,质有纱之飘逸,不染纤尘。微风袭来,衣袂飘飘,恍若谪仙。
匆匆忙忙地回到施府后,这一晚施清漪居然梦见了陌凌烟,却不是之前时常所做的梦。阳光渗透过了陈木窗纸,光线里隐约翻滚着几丝灰尘,空气中从檀炉引起的婵烟和久远的书页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是她自幼就熟悉的味道,陌凌烟正端坐在书案上,眉间微蹙,沉默而又忍耐。
施清漪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屋外依旧是烟雨朦胧,轻细的雨声已然悄悄地隔绝了外界,让人觉得似幻非真。她掀被而起,出了水色薄纱长绣帘,忙推开窗户,看到空荡荡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虽下着烟雨,她的表情却是显得有些失落。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看向了窗外,随即又有些赌气地合上了窗户。
施清漪并不知道的是,陌凌烟因昨夜等她淋了雨,欲要好的寒疾却又一直迟迟未全愈。眼看又要到十五月圆的日子,她又不禁想到上次陌凌烟与自己约定好一起过节,却因有事缠身,而迟迟未至,心里又是一阵闷闷不乐。
深宫中,陌凌烟自睡梦中乍醒来,头上还盖着毛巾,脸色显得如纸一般苍白。
只见他撑着起身,踉跄着下了床。
幽图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红着眼,焦急道:“陌公子,何事?叫幽图做便好,又何必您亲自下床。”
陌凌烟病容满面地柔声道:“做灯笼。”
幽图愣了愣,显得有些哽咽:“陌公子,万万不可。”
陌凌烟唇角微扬,神色坚定地喃喃道:“身心相去不相远,只在人诚人不推……”
不顾幽图阻拦的陌凌烟来到院落中,他披着一件月色单衣,在孔明灯上画着画,题着诗。在他的脚边,是许许多多做好的孔明灯。
寒风吹过,陌凌烟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幽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硬要拉他进屋休息,陌凌烟只是摆了摆手,依然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在他身边摆着的汤药,却一直未曾动过。
直到又至圆月当空。
施府中池塘前的花灯随着水旋,一路顺着清流缓缓地飘远。
施清漪点燃手中的莲花灯,一盏盏地轻轻放入了面前的池塘之中。
棠毓走了过来,看着顺流远去的莲花灯问:“小姐,为何在这里放花灯?”
施清漪仰头,轻道:“月圆了,又到了十五。”
棠毓抱着肩膀静静的蹲在她的身旁,跟她一起放花灯,笑道:“同样是十五,长安城的上元灯节就那么热闹,这平日里却冷冷清清的。还真是物是人非。”
施清漪微点了点她的头。
棠毓自清流中取出了一盏莲花灯,好奇地问道:“小姐,这花灯上有字啊,你可是许愿了?我可否瞧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小姐,同样的十五又至月圆,这黑幕除星月净空。看来,也只有小姐会在今日以灯祭月。”
棠毓摇了摇头,却又惊讶道:“等等,小姐,你看那是什么!”
施清漪顺着棠毓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镶嵌着星月的黑幕之中,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飘向施府院落的上空,如同点点星辰。
施清漪看着夜空中的孔明灯,眼眶显得有些湿润。
棠毓站起来,仰起头望着:“小姐,那灯笼下的长幡好像有画,还写了字!昔夜星辰昔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施清漪柔声接话道:“清影离披夜色浮,金风暗度谢家楼。消融寒箫三分醉,送与冰弦一处幽。”
只见那一盏盏的孔明灯上,画着的都是明月琴箫图,灯下的长幡则题着施清漪所诵读的诗。
棠毓莫名其妙道:“这写的什么意思啊?”
施清漪掩着嘴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