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司的时间定在小年的前一天。
法院里头的暖气开得很足,由于路上有些堵车,贺奚到的时候离开庭还有十分钟。
贺旻穿着律师袍,揣着个咖啡气定神闲地坐在对面,还不忘朝他点头,贺奚没理他。他呆在一边套上律师袍,戴上一副金丝眼镜。贺奚近视的度数不高,但在出庭的时候,他习惯观察更多细节。
书记员宣读完法律纪律后,审判员开始庭审:
“B市高级人民法院今天就北京红橙娱乐文化有限公司与绿植文化传播(H市)有限公司合同创作合同纠纷一案,不服H市中级人民法院(2019)H民终字第97号民事判决,上诉至本院……”
红橙在法律调查阶段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被告质证不说天衣无缝,但也是下了一番功夫,与绿植的纠纷在一审的时候胜诉。红橙虽然是国内知名的大娱乐公司,但还是抵不过绿植文化,绿植申请二审并且从美国总部申请法律援助,把在美国分部享清福的贺旻请了过来,贺旻盯着几处漏洞大做文章,绿植成功胜诉。
君合的几个大合伙人里,贺旻还在君合总部时是出了名的角度刁钻,B市有名的前辈从前在法庭辩论时吃过他不少苦头,贺奚刚入行的时候也领略过。七年过去,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贺奚端详着贺旻,距贺旻与奚静离婚已经过去了七年,贺旻的面容竟让他有些陌生,甚至很难和过去联系在一起。或许是人到天命之年,贺旻这几年老得很快,他平静的眼眸像是深不可测的潭水,无人敢试探。
在君合任职时,老总将贺奚当作贺旻的接班人进行培养。但贺奚并不似贺旻喜欢旁征博引,见招拆招。他的心思缜密,有着优秀的洞察力,更习惯用环环相扣的逻辑与大量的资料查证让对方哑口无言。八年前他刚入行时,贺旻嘲笑他辩论时过于死板,贺奚反而觉得这老头工于诡辩。
今天判决的法官办事果断,被告人自行辩护完毕后,就轮到贺旻进行辩护。
“根据红橙娱乐的再审请求,本案现主要争议焦点为二审判决红橙娱乐向绿植文化支付发型款2054万元是否适当问题。”
贺旻先发制人,话语如同连珠炮般发了过去:“绿植文化二审期间提交的中视丰德影视版权代理有限公司于2019年7月22日出具的《证明》和《企业询证函》、红橙公司与上海聚力传媒技术有限公司于2019年4月20日签订的《补充协议》属于新证据,该三份证据证明绿植公司仅收到涉案电视剧发行款306.8万元,未实际收到发行款2054.5万元。请法官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撤销一审、二审判决中关于绿植文化承担责任的内容。”
“首先,绿植文化提交上述证据的目的,是要证明其未足额收到丰德公司、红橙娱乐支付的发行款。”贺奚说,“根据一审、二审法院查明的事实,一审期间,绿植文化在其有义务且有能力提交相关证据的情况下,不仅没有积极举证,且在一审法院调查取证时不予协助,故一审法院根据红橙娱乐分别与丰德公司、聚力公司及广州市得金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所签合同的约定,以及相关媒体已播放涉案电视剧的情况,认定绿植文化分别从上述三个公司收到发行款共计2054.5万元,在扣除15%的发行费用306.8万元后,判令绿植文化传播公司向红橙娱乐支付1747.7万元,并无不当。”
“请法官支持原告诉讼请求。”
……
辩论持续了很久,这场官司结束时已经到了下午。贺奚玉贺旻你来我往,贺旻在很多细节上僵持不放,但最后总能被贺奚梳理出来的证据与逻辑怼地哑口无言。
天色开始黑了,他刚走出法院,却被贺旻叫住。
“我这几天住你妈那里,一会儿回去。”贺旻说,“捎我一程?”
贺奚长裤口袋振了一下,奚静发了短信,看来情况属实。
贺旻抽出两根烟,给贺奚递了一根,贺奚摆摆手拒绝了他,但还是为他降下副驾的车窗。
“今天的案子,估计红橙会胜诉。”贺旻将烟点燃,“你这水平,难怪季成拉你出来单干。也不知道总部怎么肯放你走,那些老油条得担心他们饭碗了。”
“二审三个月后才给出判决,说这些为时尚早。”贺奚看着前方的红绿灯,“况且我也不是从前那个流程都不熟就上法庭的小律师了。”
其实终审结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贺奚已经发现,从前那座横在心中的山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大。
大奔在路上行驶着。
贺旻是个话唠,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自己在美国分公司的事。他这次回来除了要打这个案子之外,是打算来总公司走个流程,晋升成君合美国的副总。他还顺道解释了一下当时包厢里给他点中华的女人,那是他在美国认识的华裔女友。
贺旻作为伴侣可谓一塌糊涂。他生性风流,读书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曾经一度颠覆了T大学子对律师的看法,好像律师都是贺旻这样的法外狂徒,之后必是个知法犯法的社会毒瘤,以至于法学院的同窗风评被害。但他遇上奚静后瞬间老实,听君合的老合伙人说,他追了两年才把奚静追到手,生的孩子也用两个人的姓氏为名。
贺旻是个好动分子,奚静是人如其名地喜静,两人以前还挺互补,但真正过起了日子难免会有分歧,这才导致了离婚。
但贺旻作为父亲还是很尽职的。贺奚小时候奚静忙,贺旻也在上升期,但学校需要家长去的时候贺旻都会退掉当天的事情。后来他的大学论文都是贺旻帮他改,即使他的论文不需要别人改就能拿最高分。
贺奚盛情难却,就把同班同学的论文扔给他改,顺便还收点钱,赚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他们系教授知道后拎着礼物上门求贺旻收了神通,不要再干扰神圣的法律教学。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贺旻忽然叹了口气。
“我以为那天之后,咱们爷俩再也不会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当年的事,是我不对。”贺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时我年轻气盛的,本来是我和你妈之间的事情,最后还把你拉了进来。”
“那时你人到中年,也不年轻了。”贺奚说,“况且咱们仨当时都是一个户口本上的,你不用这么见外。”
贺旻一时间哑口无言,虽然贺奚在法庭上并没有继承贺旻的巧舌如簧流,但骨子里的毒舌基因是不可能被抹去的。
“小贺,”贺旻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不应该因为我和你妈婚姻不幸而停滞不前。”
贺奚嗯了一声,将车开进了B大教职工所在的小区。
“你还没懂我意思吗?”贺旻说,“小程是个好姑娘。”
“……”
贺奚不知道得怪他妈大嘴巴,还是现在的信息技术太发达。
他将车停到C栋楼下。
“不会吧,你别因为这事儿跟我生气啊。难道你不喜欢程雯?”贺旻摸了摸脑袋,“你妈看人很准的,难不成是你妈猜错了?”
“到了,下车吧。”
“明天你们年会,今天不上去吃饭?”
“我过年又不是不回来。”贺奚说,“况且我现在上去,谁去找程雯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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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贺旻后,贺奚将车窗摇下,让冷风吹散里头的烟味。
他打开朋友圈,看到程雯发了一张合同图片,还配了句话。
「金科要是再敢拖欠工资,我就敢当着它老总的面把工图撕了。」
他轻笑了一声,拨通了程雯的电话。
“喂,贺大律师,庭审怎么样?”
“还算顺利,你在哪里?”
“我在育才路,离公司不近,但离奚阿姨家挺近。”程雯的语气比往常要高兴。
“我正好在这边。”贺奚说,“去吃饭么?”
“就当庆祝我们都取得了事业阶段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