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山谷寺正是房琯受神会请求作“三祖碑”之地,房琯碑建于神会死前两个月【元年建辰月,即762】,而神会死后10年【772】弘正门下惠融等请独孤及撰新碑,就说“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无闻焉”了!
但神会奋斗30年的力量,那个简单而直截的“顿悟”教义的力量,那个“袈裟传法”伪史的宣传力量,实在太大了。民众是站在这个“新禅”的一边的,多数的和尚们也都纷纷的“赶热闹”,抢着要挤进“南宗”、“新禅”的队伍里去了。
《历代法宝记》记净众寺与保唐寺的两系——宗密“七家”中之第二及第三家——即承认慧能为第六代,又造出袈裟由智诜传到蜀中之传说,就是好例子,可以看出时代的风气。
马祖道一也是成都净众寺金和尚【无相】的弟子,出蜀之后,本是独立的,后来才自称【或者他的门下说他自身】是怀让的弟子。【怀让的碑文见于《唐文粹》62,是张正甫在元和十八年受惟宽、怀晖之请托写的。元和元十八年,可能是元和八年,813,已在怀让死后70年了。怀晖死在元和十年,惟宽死在元和十二年。故此碑文中“元和十八年”当改正。据此碑文,怀让是一位律师。他若自认是曹溪门下,那就是“攀龙附凤”的一例子。】
道一死在贞元四年【788】,到元和三年【808】,四年【809】,道一的弟子惟宽、怀晖都受宪宗皇帝的尊敬,问法于麟德殿。此外,西堂智藏、甘泉志贤、泐潭惠海、都见于自居易的《传法堂碑》。在那个时期,马祖的一系已大兴盛,可以同神会一系对立了。
试看贾餗在宝历元年【825】作扬州华林寺大悲禅师灵坦的碑文。灵坦【《全唐文》误作云坦】是神会弟子,死在元和十一年【816】。碑文中说:
自大迦叶亲承心印,二十九世传菩提达摩,始来中土。代袭为祖,派别为宗。故第六祖曹溪惠能始与荆州神秀分南北之号。曹溪既没,其嗣法者神会怀让又析为二宗。初师子比丘以遭罹大难,恐异端之学起,故传袈裟以为信。迨曹溪,几十世。而其间增上慢者,绚名忘实,至决性命以图之。故每授受之际,如避仇敌。及曹溪将老,神会曰,“衣所以传信也。信苟在法,衣何有焉?他日请秘于师之塔庙,以熄心兢。”传衣由是遂绝。……
这是神会的一个大弟子的碑文上的记载。此文提出一个新见解,就是承认南北二宗可以和平共存,南宗分出的神会、怀让二宗也可以和平共存。这个“和平共存”的原则含有两个条件:“代袭为祖,派别为宗”,六祖的地位已得帝王承认了,以下只是“派别为宗”,不用争了。【此碑也可见宗密说的“贞元十三年敕立荷泽神会为第六祖”之说未必可全信。】放弃神会造出的“袈裟传法”的法统说。
此碑文又可见当时“神会怀让又析为二宗”是公认而又互相容忍的事实了。故此碑与白居易的《传法堂碑》都代表元和年间的各宗派和平共存的容忍气氛。白氏碑文“虽嗣正法有冢嗣,而支派者,犹大宗小宗焉”,其意正同于贾氏碑文“代袭为祖,派别为宗”。
石头希迁一支更后起。所谓“青原行思”,可能也只是“攀龙附凤”的运动里的一种方便法门而已。
【12】从神会提出“两国八代,菩提达摩为第八代”之说以后,七八十年中【762—841】禅宗各派先后撰出了许多种修正案,从“八代”到“五十一代”,后来才渐渐的集中到两种大同小异的“二十八代”说。
综合那个时代提出来的西土传法世系,共总有这些比较根本不同的说法:
【甲】用《续法藏传》作根据的二十四代说,或二十五代说【加末田地为二十五代】
【例一】刘禹锡《牛头山第一祖法融新塔记》:摩诃迦叶……至师子比丘,凡二十五叶,而达摩得焉。”
【例二】独孤及《舒州山谷寺三祖镜智禅师碑铭》的铭辞有:
“二十八世,迭付微言。”《唐文粹》本与《文苑英华》本皆有双行小注云:“自摩诃迦叶……至师子比丘,凡二十五世。自达摩大师至[璨]禅师又三世,共二十八世。”
【乙】混合《续法藏传》的二十四代或二十五代说与神会的八代说中之后四代,成为二十九代或二十八代之说。
【例一】《历代法宝记》的二十九代说。【有末田地,又有弥遮迦】
【例二】宗密的二十八代说。【删末田地】
【例三】敦煌本《坛经》的二十八代说。【有末田地。而误脱了弥遮迦】
这个【乙】说里,师子比丘以下的四代是这样的:
【宗密】 敦煌《坛经》 《法宝记》
师子 师子 师子
舍那婆斯 舍那婆斯 舍那婆斯
优婆掘 优婆掘 优婆掘
婆修密 僧伽罗叉 须婆蜜
僧迦罗叉 须婆密多 僧迦罗叉
达摩多罗 菩提达摩 菩提达摩多罗
敦煌本《坛经》的僧伽罗叉与须婆蜜二名似是误倒了,须婆蜜当依庐山禅经作“婆须蜜”。
【丙】道一门下的惟宽依据《出三藏记集》里的佛大跋陀罗所传萨婆多部世系而提出的五十一代说。
白居易的《传法碑记》记道一、惟宽的世次,有云:
释迦如来……付摩诃迦叶,传至马鸣,又十二叶,传至师子比丘;又二十四叶,传至佛驮先那;先那传圆觉达摩。……
此中“又二十四叶”似是“又二十八叶”之误。因为此碑的“铭辞”说的最明白:“佛以一印付迦叶,至师五十有九叶,故名师堂为传法。”我作《白居易时代的禅宗世系》一篇短文【见于《胡适文存》第三集】,曾指出惟宽的世系是依据《出三藏记集》的萨婆多部世系,白大迦叶到佛驮先那【佛大先】为第五十,达摩多罗为第五十一。慧能第五十六,马祖第五十八,故惟宽正是“五十有九叶”。
八代太少了,五十一代又太多了。惟宽之说终于被后世忘了。但日本入唐求法的圆珍大师目录里有白舍人《传法堂碑》,可见此碑在当时受人重视。不知贵国五山大寺之中尚保存圆珍请去的《传法堂碑》的唐拓本否?
【丁】后来的修正的二十八代说。——即《宝林传》,《祖堂集》以及《景德传灯录》采用的二十八代说。这个修正的新二十八代说,含有三个要点:
定师子比丘为第二十四代,菩提达摩为第二十八代。【有弥遮迦而除去末田地】
旧说【神会八代说与旧二十八九代说】里的婆须蜜或须婆蜜多,改正为婆须蜜,移前为第七代。
删去旧说里的舍那婆斯、优婆掘、僧伽罗叉三人。另补入了下列三人:
第二十五 婆舍斯多
第二十六 不如蜜多
第二十七 般若多罗
这三个名字都是随便捏造的,都没有经典的根据。
大概是因为修正的世系表换上的三人都是无据的捏造,这个新的二十八代说颇受有知识的禅僧的轻视,所以经过了很长的时期未能得禅宗的一致承认采用。直到《景德传灯录》已经被宋真宗皇帝下诏令文臣刊修,并由印经院模印颁行了数十年之后,契嵩和尚在嘉祐六年【1061】还有“宗不明,祖不正”的忧虑,还有“推一其宗祖,与天下学佛辈息诤释疑”的雄心。契嵩的考据也是很可怜可笑的!
附记
先生与我都很注意李华的《左溪大师碑》所记的各宗传法系统。此碑现存各本均有误字、脱字——《全唐文》本与《唐文粹》本,与《文苑英华》本都不免脱误。故其中“此后相承,二十九世,至梁魏间,有菩萨僧菩提达摩禅师传楞伽法”一句,可能有误改之字;“二十九世”可能原是“二十四世”或“二十五世”?此碑文曾经“通人”误校误改,不可信任。如其中叙左溪一系云:“……灌顶传缙云威大师,缙云传东阳[威]大师,左溪是也”。【《文苑英华》本,《全唐文》本有下“威”字,《唐文粹》本无下“威”字。】此句当作“缙云传东阳威大师,东阳传朗大师,左溪是也。”东阳威,时称“小威”,梁肃《智者大师碑》可证。我不信天台宗的碑传里肯容许“二十九世”之说。我颇信左溪死时,李华作碑时,“二十九世”之说尚未起。
又,先生大文里采用《唐中岳沙门法如禅师行状碑》【第22—26页】,此碑确甚重要。我要请先生注意两点:此碑引慧远《禅经序》中“达节善变……”一长句,而以为“即南天竺三藏法师菩提达摩”,此是最早一次误认《禅经》作者达摩多罗即是菩提达摩。此碑已说达摩“入魏传可,可传粲,粲传信,信传忍,忍传如。”我曾指出神会《南宗定是非论》曾指斥普寂“修《法宝纪》,又立如禅师为第六代”。巴黎的敦煌写本杜朓《传法宝纪》于弘忍之下,先列法如,后列神秀。此皆可与《法如碑》及神会指斥之言互相印证【胡适《新校定的敦煌写本神会遗著两种》的校写后记,第866—868页】。我见严挺之作义福的碑,李邕作普寂的碑,都说此二人先去参法如,因为法如死了,才去参神秀,故我曾指出嵩山法如在当时声名之大,地位之高。但我当时未见此碑,今见先生引此碑。始检阅《菩提达摩嵩山史迹大观》,始得读《法如碑》。这是我要感谢先生的一点。将来我修改《楞伽宗考》,一定要给法如一个重要地位。
【13】从开元时代到唐末【713—960】,是许多伪史——禅宗伪史——陆续出现的时代。《南宗定是非论》的独孤沛序已说他有一本《师资血脉传》。石井光雄本《神会录》末尾有“六代大德”的略传,可能就是神会的《师资血脉传》。《曹溪大师别传》,《六祖坛经》,都是这一宗派造出来的伪史。
日本入唐求法的几位大师的目录实在可以用作考证这些伪史造成及流行年代的最好资料。
最澄目录作于贞元二十一年【805】,他已请去了三种伪史:
《西国付法记》、《曹溪大师别传》、《达摩宗系图》【神会造的?可看
《宋僧传·慧能传》】。
圆仁的三录作于836【7838———编者】—847,他已请去了这些伪史:《西国付法藏传》一卷【即最澄录的《西国付法记》】、《大唐韶州双峰山曹溪宝林传》十卷,《曹溪山第六祖惠能大师说见性顿教直了成佛决定无疑法宝记檀经》一卷】。故《宝林传》与《檀经》的造成可能在最澄入唐之后,圆仁入唐之前?
惠运的目录【847】也有:《西国佛祖代相承传法记》一卷,《禅宗脉传》一卷,《师资相承法传》一卷。
圆珍的五录【大中七年至大中十二年,853—858】也有这些著录:《达摩宗系图》、《禅宗七祖行状碑铭》【第二录总题如此,第四及第五录有详细子目,共十五本合一册子】:
a.南宗祖师谥号一本,b.达摩尊者行状一本;c.菩提达摩碑文一本【梁武帝】;d.中岳少林寺释惠可本状一本;e.可和尚碑文一本【琳】;f.舒州皖公山释智璨事迹一本;s.璨禅师碑文一本;h.蕲州双峰山释道信踪由一本;i.信禅师碑文一本;j.杜正伦送双峰山信禅师碑文一本;k.蕲州东山释弘忍议行一本;l.忍禅师碑文一本;m.荆州玉泉寺大通和尚碑文一本;n.韶州曹溪释慧能实录一本;o.韶州广果寺悟佛知见故能禅师之碑文一本【上十五本合册子】。
以上十五件之中,现存之《宝林传》收有【c】、【e】、【g】三碑,我们可以推知【i】、【j】、【l】、【m】、【o】,五碑必也收在《宝林传》卷九、十之中。我们也可以猜测【b】、【d】、【f】、【h】、【k】、【n】六件所谓“行状”,“踪由”,“实录”,大概也都成了《宝林传》八、九、十卷的叙述部分。
圆珍诸录里也有《曹溪能大师檀经》一卷的记录。
故我们可以说:《宝林传》的内容可分为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为释迦如来传,用《四十二章经》作材料。【其前似未有“六佛”?】
第二部分为《西国二十八祖传》,用的资料很复杂,幼稚,无稽,但大致是杂用所谓《五明集》、《圣胄集》以及最澄、圆仁、惠运诸入唐求法大师所见之《西国付法藏传》等等伪史。
第三部分为《东土传法六代祖师传状》,其取材大概用神会的《师资血脉传》、《达摩宗系图》及圆珍所请去的《禅宗七祖行状碑铭》十五件等等。
这是我想象的“禅宗的系谱”也就是“禅宗史”的第一次大规模的结集。匆匆写出一个大纲要,请先生恳切指教,不胜盼望之至!
此信是分几日写成的,写的太长了,千万请先生原谅。并请壕本、入矢诸先生指教。
胡适敬上
12从整理国故到研究和尚
在中国思想史的研究工作上,我在1930年也还有一桩原始性的贡献。那就是我对中古时期,我认为是中国禅宗佛教的真正开山宗师神会和尚的四部手钞本的收集[与诠释]。在这方面我想多说一点来阐明我如何用一种新观念、新方法的尝试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