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尘在画室门前徘徊着。
这里是两间上课用的画室,外加一个预备室。
预备室很小,是储放画具、杂物用的,方尘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画室。
前两年办公室紧张,方尘就干脆在这里办公了,管理画室、上课都方便,还免得跑来跑去的耽误时间。
一直等到八点二十,余美芳也没露面。
打电话催促之下,下了第一节课,余美芳才派了个学生来开门。
一进门,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左边靠墙排列放着的油画都不见了,这可都是自己的心血呀。
“我的那些油画呢?”
“啊,什么油画?”学生一头雾水,
“就是在这儿,靠墙放着的?”
“我不知道,余老师刚给我钥匙,她说让您先整理文档,一会儿她就过来。”那个学生一脸的无辜。
“好吧,你赶紧回去上课吧,别迟到了。”
方尘心绪杂乱地走向电脑桌。
快弄完时,楼道里响起了哒哒哒的高跟鞋声,方尘一下子站起身来看向门口。
“这一早晨给我忙的,这大冬天的,我都出汗了。”
随着婉转的女高音,余美芳终于出现在门口。
“余老师,我的那些油画呢?”
“什么油画?”余美芳一头雾水的样子,与刚才的学生一般无二。
“就是在这儿,靠墙放着的?”方尘比划着,
“没看到啊,我就看到那里堆着些脏兮兮的木头框子。”余美芳一脸无辜。
“那是画面朝里放的油画。木头内框朝外。”
“你也没说这里有油画呀?”
“弄哪儿去了?”方尘有些急了,
“诶哟,你看,我这么忙,昨天好多人来这儿,我也没盯在这儿。”
“那昨天都有谁在这儿?”
“我也没注意啊,昨天挺乱的。”
方尘脸色刷白。
“你别着急啊,我想一想,”余美芳满脸的关切,“万芳芳、陈高峰,得有七、八个人,对了,好像是后勤的人来收拾的。”
方尘的手哆嗦着摸出手机,给后勤打电话,辗转找了好几个人后,才有人说是下午很晚才通知他们搬东西,派人来把破旧的桌椅搬走了,没看到油画。
方尘如冷水浇头,冻在了那里。
看着方尘的眼神,余美芳慌忙说道:
“诶哟,反正都是学校的东西,丢不了的。”
“不是学校的东西,是我自己的。”方尘都要哭了。
“嗨,不就是画吗,谁要那干嘛呀,以后慢慢找,我一会儿还得去院里开会,咱们赶紧着。”
方尘木然地回到电脑前坐下。
也怪自己,前两天一心要去死,忘记了安排那些画。
那些画是两年前在国家艺术研究院油画高研班学习时画的。
每一幅画都是自己去百花美术商店选亚麻布,挑画框,肩背手提地运到艺术研究院的画室,然后在同学的帮助下绷亚麻布,再从上底胶开始,一层层地涂底料,之后还要用砂纸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打磨光滑,直到内框上均匀绷紧的亚麻布变成光洁细腻适合作画的画布,才算完成画画的准备工作。更不要说如何一笔一笔地完成画作,那些油画里面浸透着自己三年的心血,整整三年寒暑假的光阴都凝聚在这些画作里了。
记得结业时有画商以高价收购,方尘都没舍得卖,因为知道以后难得有机会静心作画了。
因家里住房面积太小,无处可放,正好当时画室所在的综合楼已建好,方尘就将所有的静物画、风景画从国家艺术研究院直接拉到了学校。
堆在那个角落里两年了,时间长了,每天进进出出的却视而不见,竟被忽略了。
都怪自己一时疏忽,酿成大错。
将教案、授课计划等教学资料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后,方尘鼓足了勇气,想去找主任谈一谈。余美芳却告知主任外出开会去了,今天一天都不在学校。
去找万芳芳、陈高峰等人问有没有看到自己的画,都说没看见,问是谁最后锁的门,也都说不清楚,共四把钥匙,传来传去的,现在也不知道到底都在谁手上。
系里的人都像避瘟神似的避着她,还有几位昨天去过画室的人没找到,可能都有课,方尘也无心去问了,她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了。
方尘知道,历史又重演了。
几年前,她给学生们办了个画展,三个班的学生每个人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画作,学院宣传处也很支持,苦于没有展厅,便将路边的宣传橱窗借给她用,反正那些橱窗一直空着。
方尘就将精选出来的优秀作品展示在主路两侧的橱窗里,长长的两大溜色彩缤纷,那两天很轰动,全校的学生们一下课就聚集在橱窗前,叽叽喳喳地评论、欣赏着。
意想不到的是,五天后的早晨,方尘发现橱窗又恢复了原来那光秃秃的寡淡样子,只在最边上的橱窗里零落地贴着几张报纸。她到处问画作的下落,宣传处说是工会的人要用橱窗,工会的说是学生处的人收拾的,学生处说是后勤处,后勤处说是不知道,这事跟他们没关系,应该问宣传处,最后终于问出是清洁工扫走了,找到清洁工,清洁工一脸茫然。
那一次不光方尘着急,学生们也急了,三个班的学生纷纷自发地去找各方领导追寻画作的下落,因为前一天晚上,有学生晚自习时回了趟宿舍,远远地看见有人用钥匙开橱窗把画收走了。那些部门的人却说学生们无理取闹,影响他们的工作,不就一堆烂纸吗?谁要那破玩意儿干嘛?自己的系领导不仅不帮忙反倒说是方尘煽动学生闹事,再折腾就给学生处分。
最后此事还是不了了之,方尘愧疚了很长时间,上课都不好意思看那些学生们的眼睛。
从那以后,方尘发誓再也不办展览了。
方尘知道自己的笨嘴拙腮,这次的事情不吭声吃个哑巴亏还好,若是不识相追问下去,不定会有多难听的话、多脏的污水等着她。
方尘心里空落落的,在人工湖畔徘徊了很久。
中午还是等快过了饭点儿,才趁着食堂没什么人,去匆匆地吃口饭。
下午在图书馆看书,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幸亏是上课时间,阅览室里只她一人。
就这样,看会儿小说哭一次,看会儿画册哭一次,看会儿农林类专业资料哭一次,方尘真正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无论看到什么都会触发自己的伤感。
怕被人看出哭过,方尘在洗手间洗了把脸,凉凉的水拍在脸上,心中的怨愤之火下去了很多。
望着镜中的脸,方尘几乎认不出自己,怪不得被人骂苦瓜脸,真是愁苦万端,憔悴不堪。
还有,方尘惊觉,这头发何时白了,捏起鬓旁的一缕头发,确实是白发。
每天早出晚归,都没时间照镜子,不知道自己已变成了这般模样。
才刚满三十六岁,就鬓染白发,人生怎么这样苦啊。
回到阅览室,方尘呆呆地坐了会,围严实了围巾,但无法围住红肿的眼睛。低着头出了图书馆,沿着图书馆后面最僻静的小路走出了学校。
方尘又来到郊野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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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天外,守护者听泉以他那双洞察世事的慧眼注视着方尘,他并不担心出现在郊野公园的方尘,他知道此刻方尘心中正在发生裂变。
只希望这裂变是往好的方向发展,按教学计划,游学还有十天就结束了,在这十天里,噢,地球时间是十年,宣玄若还是不能突破,那就真的要重新安排游学,那可是太打脸了……
仿佛都听到了“啪啪”的声音,守护者听泉心有所畏地摸摸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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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野公园空无一人。
只有几只喜鹊昂首挺胸,神气得像大将军似的在雪地里踱步,时不时地喳喳大叫几声。
见方尘过来,喜鹊们叫得更欢了,歪着头,瞪着乌黑溜圆的眼睛好奇的看着方尘。方尘看喜鹊们的样子很有趣,也学着他们喳喳地大叫了两声。喜鹊们呼的一下都飞走了。
望着落在不远处的喜鹊,方尘的心境渐渐明朗了。雪在脚下吱吱作响,有两溜细碎的蹄痕蜿蜒向远方,不知是什么小动物留下的。风吹过,树上的积雪飘落下来,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不知不觉中,方尘顺口吟出几句诗:
缘何此世走一回,
光阴如梭白发摧。
俗世凡尘心已倦,
胸中自有一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