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爸爸……你……没有死?”父亲站在我的面前,目光慈祥,面容一如十二年前般年轻,身上还穿着那件浅灰色的衬衫。
“是的,孩子,我没有死。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么?”
父亲意味深长的微笑让我有些迷惑。不知何故,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该回去了。”父亲说着就要转身。
“回哪?”我急忙拉住父亲的胳膊。
“你知道的,孩子。你不是也去过那里么?”父亲想要挣脱我的手,我却仍然死死抓着他的胳膊。
“放手吧,孩子,再不走天就黑了,天黑了,有些门会开,有些门会关,到时就来不及了。”父亲的话很晦涩,但我肯定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过我没有理会这些,仍然没有松手。
“而且,孩子,有人来找你了。你听!”父亲的话音还没落,一阵清脆的铃声就在四周各个方向响了起来,铃声越来越大。我不得不松开手用来捂住耳朵,我感觉头快要炸开了。
这时,我醒了。铃声依旧还在响。我从枕边的桌上拿过手机。
刚一接通,没等我说话,那边就传来了朱浩莹的急促声音:“他死了。”语气异常平静。
“谁?”我下意识地问道。
“还能有谁?小宇,张环宇。现在就剩下咱俩了。下一个不是你就是我。你想想办法吧,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我没等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除了坐以待毙,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我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从那个地方回来之后,我们七个人,一个接着一个,以不同的方式,看似毫无关联地相继死去。先是孙占,突发脑溢血,然后是杨楠,没有任何先兆的直肠癌,查出时已经晚期,再然后是姜文汉,车祸,而后是……
我们就像是中了诅咒,但这诅咒的具体内容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它和那次探险有脱不开的关联——那一次深渊的探险。
我已经没法再睡,我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最近每天都被乱起八糟的梦魇折磨,但是这些梦的离奇程度,都不及那次探险的万分之一。
草草地洗漱了自己后,像许多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人一样,我坐到了书桌边,摊开纸笔。不过我不是要写通常意义上的回忆录,而是要把我一直不敢回忆的那段诡异经历写出来,就算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东西,也姑且算作我对这个诅咒的无力反抗吧。
在刚要落笔的一瞬间,门被急促地敲响了。
是朱浩莹,她穿着一件黄色的风衣,丰满的曲线还是显露出来,披散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显然来得有些匆忙。
“两个等死的人如果在一起等死,会不会好一些?”她的语气很平静,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你不想知道小宇是怎么死的么?”我立刻摇了摇头,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徒增一些胡思乱想而已。
“你要写什么?”她看到了桌上的纸笔。
“深渊,关于它的一切。希望以后有人会读到,不信的人可以当做故事解闷,那些相信的人,我希望他们可以揭开谜底,这样我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朱浩莹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过了许久才开口道:“那么,让我帮你一切回忆吧!”
这要从十二年前的一个午后说起,那时,我还是一个上初中的小孩。我的世界还处在基本正常的轨迹上。
“爸爸!你快一点!”我像个不知疲倦的兔子一样跑在山路上,后面跟着步伐稳健的父亲。
“爸爸,这里的路为什么这么难走啊?”
“这座山周围居民很少,上山的人自然更少,路还没有被踩出来。”父亲一边走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时不时把两只手摆成取景器到眼前比一下,这是摄影爱好者的通用动作。终于到了山顶,我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父亲笑了笑,指着周围的环境,“儿子,你看!这里是一处制高点,从这里看下去,一览众山小。”我四下望了望,视野果然很开阔。不过视线最终又会被周围的山峰挡住。我们处在群山之中。
这一片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一路走来都是树木林立,只有林间一条模糊的小径。而到了这里,树木几乎绝迹,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土包,这使得整座山有点像一个稍微秃顶的人头,而我们正站在不长头发的地方。当然,这个比喻不是很恰当,因为秃掉地方的面积和整座山比起来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了。
“树都跑到哪去了?”我疑惑地问。
父亲一直在周围走动,观察附近的景色。最终停在了一个地方,兴奋地朝我招了招手。我站起身走向父亲。
“慢一点走,这里很危险。”
走到父亲身边,我发现这是一处悬崖,父亲用手指回答了我刚刚的问题。
只见悬崖的壁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树,从峭壁的顶端,也就是我们的脚下一直延伸下去,深不见底。靠近我们的树几乎与地面平行,根部正好从我们脚下向前延伸,像极了一座座通往前方的桥梁。
“你看这些树,只在峭壁上长,到了地面上一棵也没有了。”
果然是这样,悬崖上端的棱就在我们脚边,棱的一面是我们踩在脚下的地平面,棱的另一面是垂直于地面向下延伸的陡壁,这棱就像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树林从悬崖底部一直延伸到棱边,但在棱的这一边,却连一棵树苗都见不到。仿佛有人把一座森林的地皮整块掀起来,然后竖直地插入一片光秃秃的大地。
“好奇怪的悬崖。”我不禁感叹道。
“这不是悬崖,”父亲一边调试着手里的胶卷试相机,一边说道,“这是山涧,你看对面不远处又是一座悬崖,和我们脚下的悬崖组成了一道缝隙,这样的缝隙叫山谷。”
我朝对面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座和这边几乎一模一样的悬崖,如果不是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像,我还真有照镜子的感觉。对面悬崖壁上的树也是横向生长过来,几乎与这边的树尖相接。不知道从这边可不可以经过两棵相连的树而走到对面的悬崖上去。大学毕业之后,我曾去过牡丹江的地下森林,那里有类似的景色,不过和这里的神奇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那里的壁上没有树木,只在悬崖底部生长着一片森林,而且悬崖的深度一目了然。
“爸爸要拍几张照片,你自己小心一点,靠后。千万别乱跑。”爸爸说着举起了相机。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些树木长得这么密,就算掉下去,也会被树挡住,不会有危险,当然,这只是一个孩童幼稚的想法。
突然,父亲将眼前的相机快速拿下,上身以极大的速度向下探去,此时,他站在悬崖的最边上。这个动作很像是要跳下去。
“爸!”我本能地大叫。
父亲没有下去,只是保持着哈腰的姿势,像是仔细寻找什么。我有点害怕,慢慢向父亲走去。走近之后,我听到了父亲在轻声嘟哝着一个名字:雅琳。
这时父亲将相机迅速从脖子上取下塞到我的怀中,然后双手拢到嘴边大声向山涧深处喊着“雅琳!雅琳!”除了轻微的回声没有其他的回应,父亲不甘心,他快速而又谨慎地迈到了一棵树上,然后蹲下,慢慢地探到了下面的一棵树:他要下去么?
我开始慌了,但我不敢打扰父亲,怕他失手摔伤自己。
眼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平时一个人远离你,总是在一个水平面上,而这次却是越来越像下。父亲的间歇的“雅琳”的叫喊声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到,我又在原地等了很久,才等到了和我们一起郊游的父亲的同事,他们在山脚下野餐喝酒,知道采风的父亲不想被打扰,所以等到要回城了才上来叫我俩。我哭喊着向他们叙述着事情的经过。慌乱中,有人找来了附近的几个农民,想从他们口中得知如何下到山涧的最下端。
当时又急又怕的我没有听清他们交流的细节。只听懂这个山涧是没有路通到底的,要想下去只能从上端下,但是附近没有人会尝试这样的举动。因为以前有大胆的年轻人下去采树菇,即使走前承诺不会下得太深的也再没有上来过。最多的一次一下失踪了六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两个刚成家的壮汉,拉着各自的媳妇下去采榛子。六人失踪后村民立刻找来了附近经验最丰富的老猎手,猎人把珍藏的猎枪拿出来,又带了足够的装备走了下去,人们就在悬崖边上等,从白天等到了黑天,点燃火把继续等,一直等到第二天天明,还是没有人上来。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靠近这一带,这个山涧也有了一个很直观的名字:死穴。人们都说这里有冤死鬼,路过此地的人会迷失心智,一心想下去,然后被冤死鬼抽了魂魄,尸体掉入山涧,再也找不到。
“小伙子!这是为你好哇!”这一声吼让所有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循声看去,一位矍铄的老人拄着拐杖,正对着父亲的同事徐叔叔,眼神中透着焦急。徐叔叔是爸爸的战友,一起当兵时爸爸曾经救过他的命。那时部队很多实弹演习,一次演习中一个新兵由于紧张,将一枚拉开引信的手榴弹丢在了徐叔叔的脚下,所有人都惊呆的时候,父亲没有迟疑,果断地跑过去将手榴弹拣起甩向远处,手榴弹还没落地就爆炸了,气浪将没来得及卧倒的父亲和徐叔叔掀翻在地,好在两人都没有受伤。从那以后,徐叔叔和父亲成了生死之交。转业后,两人又分到一起工作,是大家眼中名副其实的铁哥们。徐叔叔为人十分和善,又胆大心细。是一帮朋友中的意见领袖。
“老乡,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徐叔叔握住了老人的手,“可是下面的是我的好战友。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鬼神之说。而且现在是光天化日,太阳都还没落山。什么牛鬼蛇神敢出来!”
徐叔叔执意要下去。老乡们只得送来了一些绳子,大家把这些绳子连在一起,现在想想,大概有十几米长。徐叔叔将一端牢牢绑在腰上,又接过一把斧头别在腰间的绳子上。这时,一个年轻的村名急匆匆地跑来,手里拿着一面铜锣和一根小臂长的铁棍。“兄弟,遇到不对劲你就使劲打锣。”
“谢谢。”徐叔叔接过铜锣和铁棍。在大家的目送下缓缓地向山涧下方进发。几个壮汉有的站在悬崖边,有的站在粗壮的树根部,一点点地放着绳子。大家都屏住呼吸,神经绷得紧紧的,只要一听到锣声,所有人都会死命地向上提绳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绳子马上就要到头了,以徐叔叔的性格和他对父亲的感情,如果绳子到头还没有危险,他一定会解掉腰上的绳子,继续向下,那样的话,一切就都没有保障了。
可就在这时,绳子突然停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祥的感觉还是弥漫开来。
“老徐!”一个汉子扯着嗓子朝下面大喊,涯壁上的树木这么密,这声音应该传不了多远。就算他听到了,他的回应我们也未必会听到。“会不会打锣了,我们没听到?”一位阿姨用很小的声音问道。
于是所有的人开始侧着耳朵仔细听,没有一丁点锣声,也没有风声,连偶尔的一声鸟叫也没有。
“要不拉上来吧!”一个人提议。
人们还没来得及对这句话做反应,就听到了不是很响但很清晰的锣声。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拉起了绳子,为了防止绳子被摩擦断掉,人们没有像拔河那样向后方拉,而是站在原地向上方拉。这种方法要费力许多,所以绳子上来的速度比想象中的慢。
绳子的周围已经挤不下人了。没上手的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上手的人拼尽全力地向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