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佑山走后的三个月里，我的生活陷落在巨大的茫然、惆怅、失落和懊悔之中。他没有再出现，甚至连辩驳和悔过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他说，好的，随后便将我独自遗弃在黑夜里。
我心中怀了怨恨，却也实在想念他。白日里无人倾诉，我佯装出和往日那样无所事事的状态，夜里却总是辗转难眠。他跑到我的梦里来，穿着浅红底格子衫和黑色凉鞋，裸露在我面前的脚趾有难以言喻的细腻温和。我抬头寻找他的目光，而他背过身去，不与我对视。
我在梦中醒来，独自啜泣。我知他已放弃我，且我们或许此生无法再见，故而内心充斥着剧烈的疼痛和悔恨。为什么要对他发脾气呢？我这样问自己。黑暗中我看见那个寻架的自己，披着海藻般凌乱的黑头发，牙齿上沾满血，额头上带着伤。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与人打架。从沉闷夏日到炎炎午后到秋凉，我始终独自坐在街边，对男孩们对挑衅置若罔闻。起初我有意识地克制自己，后来渐渐发现，他们再也不能激起我的愤怒了。失去他的痛楚分外强烈，就像荒坡上枯萎的杏树那样，我被废弃在生活的荒漠里。
我试图去县政府的接待室找寻他，然而却连政府大厅的门都没能进去。我站在街边仰望政府大楼二层的蓝色玻璃窗，而它却始终是紧闭的。我曾问自己，如果再次见到他，该如何求得他的原谅。你会道歉吗？我问自己。我平生从未向任何人道歉。
能源基地在云鹤开建那日，临春县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街道变得拥挤，轿车也从四面八方的城市汇拢进来。我坐在书店门口喝豆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前来买报纸，我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去给他拿，却不想在报纸头版上看见了他的照片。
我把报纸递给那位老人，一个人跌坐在破旧的竹藤椅上，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和酸楚。曾经他就坐在我身边，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头发，而如今他却只能是报纸画面上的剪影，和一群面目浑浊、中年肥胖的男子站在一起。我后来把他的照片剪下来，同时像在菜市场挑选猪骨那样剔除掉了其他多余的人。我把他夹在书页里。
那天晚上，我吃完晚饭便早早躺在床上，希望用旺盛的睡眠打发时间。舅舅在外面敲储藏室的门，我起身打开门拴，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外面有个男人找我。我穿着松垮垮的睡衣走到书店外面，看见佑山正站在门口，眼神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我以为你会来找我”，他说，“我在接待室里等了一整天。”
他的声音那么平缓温和，仿佛从前的争执都已化为乌有。他仍然穿红色格子衫，只是在衣衫外面又多了件黑色的运动外套，脚上的凉鞋换成了球鞋。他站着没有动，仿佛是在等待我走过去，而我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怎么了？还在生气吗？”他说，声音里有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不敢回应他，也不敢哭，生怕因为做错事情而再次失去他。他大概是觉察出我的惶恐，于是主动走到我身边，试探性地触摸我的手臂和肩膀，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像盘旋已久的乌云终于把郁郁寡欢的水汽撒向人间。我在秋日微凉的夜晚放声大哭，哭得周遭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我，而他没有丝毫尴尬和避闪的意思，仿佛他的眼里只有我，而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妄的幻象。
“对不起”，最后我终于哽咽着挤出几个字，像是溺水的人拼命试图抓住最后的生存机会，我想用这样的方式求得他的宽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与人说抱歉，却收效显著。他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嘴唇上扬成好看的弧线，像天上弯弯的月亮。
“很好”，他说，伸手擦掉我的眼泪，“知道要听话了，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后来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去走走，我说愿意。我们沿着县城的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我走在他右侧微微靠后的地方，感觉自己正与国王散步。我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气息，那种很清淡却很具有辨识度的味道，我知道我能够从人群中找到他。
他问我这三个月来都做了些什么，我没有说话，我那时候还没有胆量打趣说“我的时间都用来想你了”。他见我不回答，就开始随性地讲一些自己的事情。我大抵了解了他的生活状况，在不同的城市和国度之间辗转奔忙，考察项目、学术研讨，出席不同公司的商业活动，受邀去大学开讲座，如此种种。我不觉得他是在吹牛，我在报纸上看见了他的照片。
在烧烤摊位前面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注视我。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心理准备，站在原地打了一个巨大的激灵。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随即又怕这样说太没礼貌，开始磕磕巴巴地解释。他又笑了。
“你可有想到过我吗？”他问我。我点点头，不怎么敢看他的眼睛。
“那你可有想过要离开这里生活？”
“离开哪里？临春？”
“是”，他说，“和我一起离开临春。”
我不指望任何人理解我那一刻的感受，就像虔诚的信徒听见神的召唤，问他是否愿意同行。我是偏远县城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我的生活里除了漫无目的的闲逛之外没有其他，我在荒芜的街道上游荡，看闲书打发时光，终日无所事事近乎等死。而他却说，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离开。我站在原地，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开水，内心燃烧成灼热、惶恐、沸腾的火球。
“我愿意跟你走”，我说，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可以和你去任何地方。”
他的目光折射出明显的诧异，他显然以为这会是一场费劲的游说和劝说。要带着懵懂无知的十七岁少女远走高飞不是易事，他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而我的果决让这些准备显得多余。但尽管如此，他仍然显得非常高兴。
“很好。我没有看错人。”
他很欣慰。我没有用数以万计的问题轰炸他。我没有问为什么选中我，为什么独独带我离开，也没有问他要带我去哪里，离开以后要做什么。我没有要求知道他希望我在未来的生活里扮演怎样的角色，以此来丈量随他离开的价值所在。我只说，我愿意跟你走。
我在漫长的旅途中进入成年期。
夏末的黄昏，佑山带着我登上长途巴士，西面逐渐昏暗的天空中有熊熊燃烧的晚霞，云朵被迫呈现出璀璨辉煌的色彩，像旷野上四处逃窜的梅花鹿。
我们坐在客车末排的座位上，车厢内狭窄沉闷，坐满了被生活流放四处的行人。他把我安置在靠窗的位置上，独自起身将硕大的旅行背包放到行李架上。我知他是习惯旅途劳顿的人，习惯负重远行，随身配备的背包像神奇的万花筒，而我却只有一个小小的棕色帆布包，里面装着我的水壶、身份证、两条牛仔裤以及祖母给的亚麻连衣裙。我看着他左右挪动脚步，尽量将背包往里塞，心中不禁疑惑，为何他只是短途旅行就有如此之多的行李，而我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故乡时却几乎两手空空。
盘山公路崎岖颠簸，有个背包从行李架上跌落下来，包里的水果和食物滚得满地都是。打扮随意的中年妇女从睡梦中醒来，起身去收拾散落的物件。车子在山路上剧烈晃动，她瞬间跌坐在地上，模样狼狈，周围的旅客却依旧目光冷淡，神情索然。重工业污染下的云鹤是一个看淡生死的地方，我只当是那里的人们见得多了，不在意了。然而离开了故土的我后来渐渐意识到，原来闭塞和冷漠是人类的共同属性。
晚霞燃烧殆尽后，旅途陷入了漫长的沉寂。我从未坐过长途巴士，也从未与蜿蜒无尽的盘山公路纠缠，身体无法适应长途的颠簸，我开始剧烈呕吐。他拿来塑料袋接住我的呕吐物，用手掌轻拍我的背部，示意我放松。我的嘴和鼻腔被呕吐物塞满，眼里全是泪水，胃部有灼烧的酸涩感。夜晚的凉风吹进车厢，我的呕吐物被吹散，零星地沾到玻璃窗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连他的手腕和裤腿上也沾上了污物。
后来我终于停止了呕吐，他拿来清水给我漱口，然后把装满呕吐物的塑料袋扎起来，扔进车门边上的垃圾桶里，最后才拿出纸巾擦拭裤腿上的污渍。
“抱歉”。我说.在他面前丑态百出，这让我很难过，而他却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轻松坦然。他拿出话梅让我含在嘴里，用手擦去我嘴角残留的污物，告诉我不要害怕。
寂静颠簸的夜晚，我在他的臂弯里渐渐睡去，虚弱脱水的身体暂时停留在平稳的状态里。睡了不知多久，我在无边的黑暗里听见他叫喊我的名字，声音柔软绵长，像从山的那头慢慢传来的回声。他在黑暗中叫醒我，用手指梳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
“生日快乐”，他说。
我抬起头，额头正好触碰到他的鼻尖，冰凉，柔软，那种感觉就像雨天撞击在面颊上的水珠，让人觉得温和妥帖。他的衣领散发独特的气味，我没有词汇来形容它，只知那是种繁复的，混杂着油脂、露水、兰花、泥土和硬纸板的多重气味。它像海洋的浪潮那样慢慢扩散，将我包围在荒凉的岛屿上。
我微微动了动身子，隔着朦胧的睡意回应他的生日祝福，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场华丽的睡梦中，不愿清醒。朦胧间我又回到去年夏天的午后，他穿着格子衬衫向我走来，高高的鼻梁在空气里划出骄傲的弧线。他就这样不急不缓地走进大厅，走到我的生命里来。
我经历过许多次生命形态的更迭，却没有哪次像这般剧烈迅猛。我执意追随他，被瞬间抽离出从小生长的环境，投掷在繁华城市的怀抱，守着公寓里小小的一方天地进退维谷。我甚至没有体会过初到异乡的窘迫，也没有尝到物质渐渐充裕的快感，就被他迅速带到金字塔的顶层，跳过了所有的体验，身后是无法修补的空缺和断层。
来到城市的头几年并不艰难，我没有遭遇巨大的文化休克，独自穿过街道和人潮也并不畏缩。我和外部世界的分离关系，在幼年时期就已初现端倪。我独自一人游荡在操场和走廊，不与人交流，也不需要朋友，对物质没有索取的欲望，只是偶尔从文字的世界里获取力量。在这个陌生而繁华的城市，我没有野心，也不曾试图为自身谋求任何利益，整个人干净的像是诗笔未落的白纸。
他带我去繁华地带的图书馆，为我取得了文字世界的通行证。
“以后你要自己来”,他说，声音里有温和的愉悦。
我们沿着城市的街道慢慢行走，看见市政厅门前的雕塑和音乐喷泉，我尝试着去挽他的手。夜幕降临以后，他敲门走近我的公寓，陪我坐在高层的玻璃窗边上看城市灯火，给我讲他生活里发生的事情。他问我，你是否高兴。我说是的，我很高兴。
我生长于闭塞的环境中，对未来一无所知，也没有安排。我只知道，这个我过目难忘的男人如今就坐在我身旁，我不需要有自尊，我只需要服从。他成为一扇多向的门，构建起我与世界之间的无数通道。我们之间迅速发展出默契的关系，他关怀备至，而我温顺服从。我曾失去过他三个月的时间，体会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不想再冒险。
他是沉静冷淡的人，不高声不动气，对我也没有太多亲昵的举动。多数时候我们只是这样并肩坐着，他断断续续地说些零散的事情，而我的责任是倾听。有时候我回忆从前的事情，总是在想，或许他是见识、经历过太多的男子，对人世间的情爱有透彻的认知，不贪恋肉体的放纵和欢愉。
然而彼时我只是未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对情感有极端而剧烈的渴求。我渴望触碰他的身体，挑衅他的禁忌，毫不遮掩地对他诉说自身的情欲。每当他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我总是喜欢悄悄走到他身后，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反复亲吻他的耳根和头发。
“我爱你”，我说，“反反复复地说。”
他总是放任我的行为，随即推开我，仅仅是抚摸我的头发作为抚慰。
“我知道”，他说，“我会一直照顾你。”
我的生命被分割成两段，以遇见佑山为切分点。
崇光，这是他为我设定的姓名，取重见光明的谐音，昭示着我崭新的生命。
我很早就被他的能量包围，像一株未成年的绿色植物，可以被他的光源塑造成任何形态。他带我离开泥沼，离开绝望而没有未来的生活，同时也为我重塑起新的价值观。我渐渐开始理解自己与他人的差异。我没有经受过城市的洗礼，是粗犷、质朴、原生态的洁净生命，他信任我，同时在我身上寻求极致体验。
二十岁生日那天，他吩咐我闭上眼睛，随后将细细的深红色项圈戴在我的脖子上，并且把锁扣调得非常紧。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被陌生饰物勒住脖子，仿佛是任人摆布的动物，满眼都是迷茫和依赖。他从后面抱住我，贴着我的耳朵说话。
“你要一直戴着它，就像我时时刻刻勒着你的脖子那样，我要你卸下所有防卫，把内心交付给我。记住这不是爱，而是信任和顺从，许多人会混淆它们的概念。”
我不说话，只是默默点头，被项圈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直到他微微放松了锁扣。
他从未要求我按照他的轨迹生活，也不规定我如何装扮，如何起居饮食，他对我的期许在别处。有时他蒙上我的眼睛，让我在黑暗中静坐，随后给我一些简单的指令，比如起立、深蹲、原地旋转、跳跃，用手指抚摸脚尖，试图凭借声音找寻到他所在的位置。他做得很谨慎，我从未因此跌倒受伤。有时他也尝试着让我去做令人羞愧难堪的事情，用舌头舔舐自己的鼻尖，爬行，跪坐，像兽类那样吠鸣，趴在地上进食，低头亲吻他的脚尖。
他对绝对权利有强烈的痴迷，这是一种潜在的内部情感，旁人很难从他的外表探知。而我仿佛有这样的天赋，能保持绝对的专注，对他的指令心无旁骛，绝对服从。共同生活了许久，我对他发展出极端的信任，几乎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这有点类似驯兽师和他的受训者，彼此间有牢不可破的隐没关系。他们相爱。
后来他解释说，暂时性地封闭我的视觉，为的是让我体会到人在未知世界里的软弱和无助。因而更加懂得指令的意义。“我的目的是要打开你，而不是封闭你，只有当你被放置在绝对被动的环境中，尊严扫地，羞愧难当，你才能更好地认识自己的潜能，认识到你与他人、与世界的相处模式。”他说。
我对他的话一知半解，但是言听计从。他感慨于我惊人的服从力，时常从椅子上跳起来将我抱在怀里。“你可知道，在这纷杂混乱的世界上，要得到一个人如此无条件的信任又多难。我让你做的事情只是表象，它们其实无关紧要，只是对你的考验，我想看看你对我的信任可以达到怎样的程度”，他这样说，反复亲吻我的头发，“我真的非常珍惜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