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达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停靠以后,我突然开始有隐约的离愁别绪。与他相处的三个昼夜转瞬即逝,我们是广袤世间的浮沉,被流窜的微风吹拂到交叠的时空中,短暂会面,继而将永远分离,不再相见。
我至今仍然不相信,自己会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推心置腹,将我与佑山的关系全盘托出,没有保留。从他身上我感受到冷酷洁净的属性,如同高原上无人践踏的皑皑白雪,是纯粹天真的生命个体。
我抬起头,蓦得发现他正注视着我,双唇微启,大抵是要说些关于离别的话语。
他问我是否已订好酒店,我说没有,我对网络不熟悉,旅途又缺乏计划性,总是走走停停,在何处落脚全凭缘分。
“抵达新西伯利亚后,你立即就要前往雪山吗?”我问他。
“大约会在酒店休整两天”,他说,“随后我会去补给装备。登山对外部条件有极为苛刻的要求,随身携带的物件如果太多就会增加负担,不足则会遇到麻烦,我需要花时间计划。”
我点头默许,看着他整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信件,心中料想那一定是南伊的来信。不知为何,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充满好奇,期待获得属于她的任何讯息,我也想知道,究竟是睿生出于心中的爱慕将她的形象夸大了,还是她本有着桀骜不逊、放浪形骸的天性。
我看见我们的共通之处,为了理想中的人离乡背井、不舍昼夜。只是同样是追逐**,她却比我放肆许多。我对佑山首先是服从和敬畏,随后才是爱慕和依恋,而她却是可以为爱情引火**的,仿佛此生的意义就是追逐安德烈的脚步,其余的都可以将就。
我曾问睿生,我与南伊是否具有同等质地的生命,他沉思许久,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从你们身上看见一种漫长的转变,你的成长是羽翼丰满的过程,仿佛是藏匿在山林旷野里的青虫,彻夜进食,身体被白色丝线缠绕,挣扎离开蛹壳时鲜血淋漓,却最终获得了力量;然而她却要学习如何将羽翼收拢。我早就说过,她是西伯利亚高原上的猛兽,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她挥霍着它们,看似得到了释放,实则是对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损耗。”他这样说。
“她千里迢迢跑到俄罗斯,为的也是寻找安德烈吧?”我问。
“我想是的。她依靠婚姻来到莫斯科,随后迅速离婚,在莫斯科大剧院担任临时演员。没有固定的收入,日子过得异常清贫,甚至连购买舞鞋的钱也没有。这些事情她并没有打算告诉我,只是我们相处得久了,我陆陆续续从她的言语中搜集起零散的记忆片段。”
“安德烈后来出现了吗?还是永远消失了?”
“安德烈对她的影响远不止此,相信我”,他露出无奈的笑容,“其实在我看来,他不过是寻常的中年教师,在芭蕾教学中颇有建树,仅此而已,然而南伊却对他痴迷不已。我曾以为,他带给她的伤痛会随时光淡去,直到后来我在莫斯科见到她,才知道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将所爱之人从生命里剔除是艰难而痛苦的过程,你必须保持专注,意志坚定,不再依恋过往曾经获得的温暖。我曾经有过许多这样的,均以失败告终。”
共同生活的第四年,我与佑山之间的关系渐渐出现裂痕,日益呈现出岌岌可危的态势。我正处于身心的变革期,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得到解释。旁人大概不会相信,我甚至知道他矛盾重重的社会关系,有家庭,有尚在幼年的孩子,每日见他在繁复的世界里进进出出,几乎要转不过身来。
我自追随他以来,从不干涉他的生活,我总是默默等待他的到来。然而爱和人性总是共同滋长,相互碰撞和毁灭,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维系,我对他的依赖和眷恋日益强盛,已到了无法收束的地步,我渴望占有他。
一旦有了欲望,我的服从就被附加了条件,需要得到他爱情的回馈。可是他不爱我,不与我有任何肉体的纠缠,他仅仅是需要我作伴而已。所以我,情感丰盛如暗夜繁花的我,在他暧昧疏离的关系里失去理智,近乎疯狂。我无法容忍他在别人的爱里存在,面对一个陌生的生命扮演爱侣和父亲的角色,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被放置在怎样的位置上。
日复一日的争吵,他不与我纠缠,只是任凭我嘶喊胡闹,独自一人默默忍受。他用沉默面对我,不与我解释,却要求我有绝对的服从。这样的指令时过境迁,对我没有效用。
彻夜争斗,我用刀片割开自己的手腕,让鲜血滴在洁净的浅色地板上。我并不想威胁他,只是因为内心疼痛不安,我想要伤害自己。他夺过我的刀片扔出窗外,试图为我包扎伤口,而我剧烈挣扎,冲出房间。
对于这段关系,我们从一开始就有不同的定位。我将他视为恋人,是这冷漠世间唯一可以倾心相爱的人,其次才是伴侣、知音、监护人甚至主人,而他从来都只想要一个听话伴侣。他在我身上寻求极致的体验,像收养一只流浪的幼兽,为它清理伤口,然后将它调教成理想中的样子。
流血、宿醉、堕落、沉溺,我们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夜晚,彼此都对这种关系失去了信心,一度以为自己已失去对方。我用他的剃须刀剃光了所有的头发和眉毛,离家出走,我决意与过去说再见。左边眉骨上的伤疤暴露在外,像云鹤大地上的裂痕。那是小时候与男孩打架时留下的伤痕,从前他是用手指抚摸我前额的疤,毫不吝啬地亲吻它。
又是一个夏天,我喝醉了酒,将酒瓶砸碎握在手中,看着鲜血直流,在痛快淋漓的复仇感中寻求可悲的安慰。五年前的夏天,我在临春县的政府大厅遇见他,像一朵卑微的白色花朵初次沐浴着阳光。四年前的夏天,他带我离开临春,在寂静黑夜里给我拥抱,他说,生日快乐。三年前同样是盛夏,他坐在巨大的落地窗边,我伸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说,我爱你。
我们之间有太多关于夏天的回忆,而如今,我独自游荡在空旷城市的街道上,心如刀绞。
有陌生人找到他,毫不费力,我身上的电话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号码。他接到电话赶来,带我回家。夏日夜晚的风依旧沉闷滞重,他背着我回家,因为走了太远的路而脚步踉跄。昏沉中我感受到来自他背部肌肉的力量,那种熟悉的气息依然强劲猛烈,像海水的浪潮将我淹没。我仿佛又回到了数年之前,变回那个莽撞无知的少女,在黑暗中试图抓住他的手臂。
我和他的关系光怪陆离,在这苍茫世间没有被认可的依据,却是人性中最真实、隐秘和坦诚存在。我从未试图取得旁人的理解,尝试着为这种关系寻找合理性,也不曾努力和外部世界构建任何联系,因为那些关系是虚妄的、浅薄的、基于物质的、缺乏情感基础的,我不需要这样脆弱的维系。
如果我们的关系被公之于众,人们大抵会将他视为物质充沛而精神空虚的中年男子,企图在美丽肉体的谎言中寻找慰藉和平衡。然而事实上,他从未送给我贵重的礼物,也不对我提供过多物质上的满足。当年的我只是平庸黑瘦的少女,面对内心隐秘而复杂的情感无所适从。暴躁、野蛮、粗鄙、自卑、匮乏,对于自身缺乏认知,像街头流浪的野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中了我。
我曾询问他其中的缘由,他笑而不语,闪烁其词。其实并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只是他极少对我解释,他认为那是不必要的东西。我又问,如若当初我不服软道歉,在他回来见我时依旧桀骜不驯,那么他是否会完全放弃我。他说不会,态度坚决,斩钉截铁。
“那晚我跟随你穿过巷子,看见你哭泣着坐在台阶上,心中便已认定你的价值,我不会放弃你。我要你听话,言辞犀利,无非是想看看你能承受多少压力和打击。如若当时的你执意不服软,我的要求只会越来越低。我决意要带你走,不惜代价。”他这样正色说。
“我们只见过几面,你甚至无法记清我的姓名,又如何能够认定我?”
“那天在县政府的接待室里,你走到我面前,说要带我去云鹤,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你。我记得你穿着过于宽大的旗袍站在电梯边上的样子,大花脸,眼妆也化得破绽百出,仿佛是从马戏团里仓皇逃出的野兽,缺乏平衡感的画面里流露出落魄的美,我想要保护你。”
我对他的这番说辞不置可否,只当是命运的洪流将我的独木舟冲到他的身边。当一个生命注定要与外物纠缠的时候,宇宙万物都会是它摄取能量的源泉。
我在这种命定之中独自争斗,试图离开他的束缚,甚至不惜剃掉眉毛和头发来昭示自己一刀两断的决心,然而这些行为都是外在的,是表象的,真正心灰意冷的人不需要这样。我终究无法离开他。
那晚我宿醉而归,手掌被玻璃划破,光秃秃的脑袋在黑暗中触目惊心。他背着我慢慢走回家,我在半昏迷状态下呕吐,像从前那样弄脏他的衣裤,丑态百出,他却依然没有放弃我。他知道自己必须给我一些解释,以此来保护岌岌可危的关系。我像雨后春笋那样旺盛生长,在精神上的需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我开始寻找身份的认定,自身的价值。
他在黑暗中呼唤我的名字,伸出手抚摸我左侧眉骨上的伤疤,动作轻柔,言辞恳切。
“你可记得初次和我去云鹤的那天”,他缓缓地说,“你克服内心的恐惧带我去看冷却塔和烟囱。你不曾自怨自艾,而是问我,‘你是否能拯救这座村庄’。我在你身上看到一种潜在的情怀,一种未曾被激发出来的隐秘力量。我停下脚步注视你,知道你的胸怀可以很广阔,可以装下整个云鹤,装下这世上的林林总总。”
我在半睡半醒中发出轻微的呢喃声,仿佛是呓语又仿佛是对他的回应。他叹了口气,继续和我说话,似乎要将从前亏欠我的都尽数吐露。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你在黑暗中背诵诗句。你说你需要一个上帝,半夜睡在你的隔壁,你说你喜欢那句‘所有的凤仙花在他脚边跪下,他采摘了一朵,放进怀里’。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激动,几乎想把你捆扎起来带走,一刻也不想耽搁。你那时候还不懂诗歌,却已能够敢知道某个意象所潜藏的情感和能量,这是一种天赋。”
他迅速地说完这些话,没有片刻的犹疑,显然是早已在内心温习过许多遍。他用手指抚摸我的脸颊和额骨,声音里透露出疲惫和感伤。“你是高原上的鸢尾,需要有人攀登上来采摘。你需要有有人镇压和统治你的骄傲,让你彻底臣服在他的脚下。我喜欢有你作伴。”
那时他已换下被我弄脏的外套,只穿着单薄的衬衫,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得如此孤独和荒凉。我突然有些清醒过来,意识到他已年近四十,正与逐渐衰退的身心斗争纠缠。和他在这寂静冗长的夜里对视,我忽然意识到,他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我其实根本没有怨恨他的能力。
“你总是不愿意相信我”,他说,“其实我真的只是希望有你作伴而已。婚姻对我而言是必要的社会关系,是我需要的安稳壁垒,而你不同,你是我可以坦诚相待,推心置腹的人。”
他说得这样恳切真诚,以至于我忽然觉得愧疚,仿佛自己所有关于爱和关怀的追求都是无理取闹。同所爱的人争执,许多时候我们所求并不在结果,而是对方回应的方式。
“我自知是薄情寡淡的人,不需要太多关于情爱的幻术,婚姻是我必须解决掉的事情,其余的时间,我选择与你共度。我无法爱你,也不能承诺你什么,我所能够为你做的,仅仅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离开生活的泥沼,并且帮助你构建一种思维模式来认识自己、认识世界。”
我费力抬起沉甸甸的胳膊,想要抚摸他的鼻梁和脸颊。他握住我的手,用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将它牢牢抓住。他用鼻尖摩擦我的额头和脸颊,他的身体有诱人的温度。他在这无人问津黑夜里吻我。我再次被他驯服,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