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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日

王利明在楼梯间掐掉烟头之时,路志强正好推门进来。从烟盒里掏出一支一面用打火机点着,一面把烟盒丢给王利明。就剩这包了,都被这帮小子抢光了。楼梯间光线有些暗,王利明把烟盒凑在眼镜下面,淡黄色的包装上印证篆体黄鹤楼三个字。靠,极品黄鹤楼,哪搞来的!翻开看还有十来支,赶紧掏出一只来点着,深深地吸了口,果然绵纯,肺腑如被熨过一般清爽。真他妈爽!

那是,就这烟,有钱没地买去!只给领导特供!路志强露出得意之色。武汉一哥们烟厂有熟人,内部渠道弄出来的。前天来北京给我捎来一条。我这人从不吃独食,哪会弄着好东西不叫你们这帮小子尝尝鲜、开开眼?怎么样?以前没抽过吧!

没抽过,谢谢领导,跟着领导吃香喝辣。王利明赶紧溜须。一面凑到路志强面前:领导,上月工资啥时候发?我他妈的等工资给儿子交课外班的学费呢。

路志强把嘴一撇,你问我,我他妈问谁去!现在老板瞅谁都像仇人。公司的老家伙走得走,赶得赶。就剩我们几个。你,一个十几年的大头兵,老子,一个十几年的小主管,想把牢底坐穿人还不一定让呢。

可不,一晃快十五年了,过几天就满四十岁了。王利明喃喃道,漠然地抽了一口烟。一晃最好的年华都在这里没了,说起来我工号也可以排在前十名了。

路志强嘿嘿一阵冷笑:你当是华为呀,工号排前面就值钱?树还没倒猢狲就开始散了,告诉你,赶紧准备后路吧。

老板不是一直在找买家吗?王利明咕噜咽了一口口水。

卖你你要吗?路志强冷冷地问道。

不要不要,有钱老子不会买房置地。王利明嘿嘿一笑,一截长长的烟灰散落在黑色的西裤上。

路志强脸色严肃起来,哥们!趁着还干得动赶紧赚钱吧,网上没看新闻吗,联合国规定青年从18岁到65岁,到他妈79岁还是中年呢,将来干到死还够不着领退休金的标准。

我他妈的倒想干到这么老,谁他妈的给我工作呀,四十就快没人要了。当官倒好,可以终身制了。王利民骂着,心里一转悠,轰地一下如同掉进深不可测的黑洞里。

他未免又自怨自艾起来,重复那几句讲过一百多遍的话来。唉,他妈的,想当初留校这么简单,为啥不长点心留学校。04、05年房价这么低的时候,为啥捏着二十多万的不买房….

得得得,他妈的又来了。路志强喝断他。老子最见不得找借口的人,当年如何如何。当初想留校你就能留?留校的不是成绩好的就是跟领导关系好的,你占那条?买房?你丫就没这胆,价格再低你也不敢买。还什么牛逼人当初要拉你合伙,你没答应,你答应又何如?就跟人家一样亿万身家了?别他妈到处蛋逼,让新来的小孩笑话!人家牛逼都是现在牛逼,你不牛逼的都是过去牛逼。都他妈混成这样了还装什么逼,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回家这样跟媳妇说,看你媳妇怎么回你。

噼里啪啦一通话把王利明默然无语。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奚落了,不再脸红气粗,只是呆了一呆。

路志强盯着他看了一会,哥们,别他妈琢磨着没用的,多琢磨琢磨怎么赚钱吧,真要是公司黄了,再没人要,那可真成了低端人口自动被清理出首都了。你他妈光棍一条还好办,拖家带口看你怎么办?说着,扭过头去一拉门,操!老子三个月的报销还没下来,今晚又是大排场,这月信用卡非爆了不可。一径转出去,哐当一声门撞上了。

王利明心头顿时压了一块巨石,只觉呼吸困难,四肢冰凉,浑身虚汗直冒。这一年来,每逢想到将来,谈到将来,他身体就会有这种反应。世上没有后悔药,转做销售的那几年,看的地盘产量好,算下来每年利润也有一百五六十万,怎么就没想到学着其他销售的样,往自个兜里装点。老老实实等着老板发提成,可倒好,七算八算,拿个二三万,还算老板的恩典!后来公司形势不好了,老板要拉拢销售了,提成比例提高,其他乱八七糟的费用也不摊了,他妈的地盘的产量又不好,一年六七十的利润。按公司的算法也就够拿基本工资。年底老板给个万八千的还算恩赐。而其他销售,该装自个兜里的一个子也不少装,这边还拿高工资高提成。就拿路志强来说,两套房,两台车,有一台jeep越野四五十万,他妈的钱是怎么来的?他妈的一年干的还没我多呢。可人家是主管。我呢,就傻逼一个,啥时候都没落着好!怨不得丈母娘说自己烂老实,没用!

这样想着,突觉得手指一阵刺痛,低头一看,烟头烧到手指了,慌忙松了,伸手拉门,浑浑噩噩地回到工位上。

长条形的办公区密密麻麻地摆着一百来个工位,公司从2005年搬进来后就没有挪过窝。一直都是这种典型的中关村柜台出身的寒酸风格。据说公司风光的时候,也有人跟老板建议把脸面升级一下,跟同行学学,搬到一些气派一点的写字楼去。估计老板一合计真正白银地往外拿钱不合算,就一直简朴到现在。上月连隔壁的几间办公室都退了,简朴也不便宜呀。反正这片办公区也够用,谁他妈没事来公司!下午二三点正是忙碌之时,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员工无精打采在工位上。放眼过去,三二个趴着桌上睡觉,五六个带着耳机看电脑屏幕,剩下的心不在焉靠在椅背上盯着手机看。公司领导也装作看不见,连屁也不放一个,反正他们赚也赚够了,捞也捞够了,换个地方照样赚,照样捞。老板也没亏着,早先风光的时候,深夜还是灯火通明,半屋的员工还没走,周末照样热火朝天的,做方案、投标,每个人从早忙到晚,一年干好几个亿,一年净赚二三千万。这两年天天哭着喊着说赔钱,压上身家性命什么地云云。骗王八蛋呢,当初大把赚钱的时候就哭着喊着说没赚。是呀,他都没赚有员工他妈的什么事!如今江河日下更有理由抠抠索索了,去年开始销售施行绩效工资,一月到手才四千多块,比原来少了三千多,且报销卡得特紧,请用户自个先垫,项目下来才能报销,项目没有就算自己的。他妈的,刨去吃饭抽烟油钱,还能剩下几个!

王利明,你就是个傻逼呀傻逼呀,本分有个鸟用?忠诚有个鸟用?值几个鸟钱?有机会不捞真是傻逼呀!不捞老板会念你好?不捞就是无能啊,没本事呀。公司风光,光看别人风光,跟自己无关;公司没落,别人照样风光,自己却跟着倒霉。这叫什么事呀!牛逼的甲方没跟住,牛逼的领导没跟上。十几年在这个靠过道的位置就没挪过窝,新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别人都升格到这总那总,只有他还是不变得老王。咋就混成这样了呢?!

王利明曾经检讨自己,这职业规划跟一坨狗屎一样,技术技术不牛逼,各样都会一点;销售销售不牛逼,地盘里还能赏点活给他的用户算算也就七八个。降薪之后,在网上四处投简历,只有三四个公司给了面试机会,盘问过后,人说回去等消息吧,石沉大海。公司出去的一帮大销售开公司做着同样的活,干得红红火火,往常没少一起在楼梯间抽烟蛋逼,也没少给他们打下手帮忙,可有谁能想起他来。事到难处连个可投奔的人都没有。

16年底候,媳妇跟他商量,孩子大了总打游击租房也不是办法,一咬牙一跺脚,凑够了首付,良乡买了八十平米房子,总价接近三百万,付了一百多万,贷了小二百万,每月还款一万一千多。媳妇到手每月不到一万块,也在私企,年纪也大了,渐渐地不受主管待见。收房装修完,家底彻底干了。搬过去之后,每月捉襟见肘。孩子明年大班毕业,上小学还是个大问题,两眼一抹黑,学校连个熟人也没有。女人急了便挖苦他。王利明,亏你也号称在教育行业混这么多年,连儿子上学这点事你都摆不平。有次一家人饭后在小区散步,王利明看着女人的脸色还不错,便笑着说,媳妇,还是你英明,亏得当时买了房,现在又涨好了几千呢,比我们两个上班几年加起来都赚得多。要不,等房价再高一点的时候,咱把房一卖回老家得了,随便干点嘛不比现在强!

女人听罢,把眼一瞪,王利明,你他妈的有点出息好不好!多少人削减了脑袋往北京钻。还没怎的,你就想着当逃兵,你有没有考虑过儿子。再说,回老家小地方不得更拼关系?你家有还是我家有?就算种田,你家有还是我家有?别人孩子拼爹,我们儿子拼妈。我一个女人活得像个男人,你还打算要我怎么做。你以为我愿意上这破班,成天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婊子呼来喝去的。你他妈的能说两句让我振奋一点话吗?

王利明听了哑口无言。女人最近火气尤其大,婚后两人就没怎么能说到一起去。也难怪,没个恋爱过程,结婚时年纪都不小了,匆匆忙忙就像上车补票一样。不咸不淡地儿子眨眼就快6岁了。

王利明记得有人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干什么都要趁早,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朋友圈这两天流行中年危机的文章。王利明却没看,狗屁写手胡咧咧啥呀,老子才是结结实实的中年危机!

公司呆着也没啥事,依着别人早回家歇着了。他不愿回去,丈母娘那张大长脸老难看,写满了嫌弃。见了她浑身不自在,他时常恍惚,家到底是谁的家,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寄宿的人。他有一阵子特别不愿回家,到了周末和假期浑身难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有点长,做点什么总会被老太太和媳妇挑出错来,当着儿子的面毫不留情地数落。被说急了,也顶一二回,火上浇油一般,两个女人的怒火腾腾点着了,一家人好几天都过不好。王利明后来一想,何苦来哉,索性忍气吞声闷声不响了。有时想想也可笑,当初非凑在一起结婚为了什么?为生一个小孩,然后天天看着相互生气?

媳妇急了冲了大吼,离婚!给老娘滚出去。他狠了狠心,鼓起勇气却没真滚出去!喝酒的时他跟别人说起,人说他怂,一点不爷们,怕啥呀!离就离,一快四十岁的女人离了带着个孩子还能咋的?男人四十一枝花,照样吃二十岁的嫩草!

王利明心里清楚,寒冬来临,自己比媳妇更搂着抱团取暖。

几个销售回来,听他得了好烟,拉他到楼梯口,哎!老王,老王,抽一支,乱哄哄一转。他跟着抽了支,剩下的不知被谁揣走了。

走吧,王利明心想,明天上午还得送X校陈院长去机场。还得找地方好好洗车。有回车有点脏也没洗,院长大人脸上老大不高兴,一路也没跟他说话。第二天他找实验室谢主任打听。主任说,你糊涂呀,车都不洗干净掉,叫人看着领导多掉份。出力不讨好。谢主任是院长的心腹,察言观色揣摩领导的心思是一把好手!院里每年报项目实验室是第一大出处。可他妈这两年也没什么像样的项目!院长放着手下人不用,把他当了专职司机用。车钱、油钱、过路费一年多少也没算过。从谢主任时常弄点小钱来,倒出来还得劈给他多半。不过,有聊胜于无,算下来落手里每月也有一二千块。

还没到下班高峰,路上并不拥堵,开了一个多小时看到小区大门,按下车窗,一股热浪袭来。当初来看房之时,荒郊野外孤零零的几处楼盘,他连连摇头,真他妈的远,真他妈的远。才不出二年,如今成片成片的小区,人如变戏法一样突然就多了起来。围着小区周边的道路两边密密麻麻停的都是小汽车。周末都开始堵车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协警就会跟过来贴条了。唉,想当年04、05年的二十几万,能买下多少套现在的房子。傻逼呀傻逼。

洗完车快七点了,王利明转了半圈寻了个空停了车,掏出烟来抽着,在家里不敢抽烟。因为应酬需要差烟出不了手,定档在二十二块钱一包的硬玉溪。没降工资那会,一天一包,回家钻到厨房抽,媳妇说,抽烟费钱还对身体不好,戒了吧。他说,应酬客户,不抽烟连个话都搭不上。媳妇咕哝了几句没发作。工资降下来之后,有天他还在厨房抽。女人不干了,王利明,他妈的还抽呀!二十块几块钱一包的烟,你一月赚几个钱。算算,烟钱、饭钱、油钱、汽车保养,你一月给家里留了什么?我还要倒贴你。你要抽烟也行,车就别开了,总要一头省出来。自此,王利明再不敢让媳妇闻着烟味了。

老太太早做得了饭,此刻正坐在沙发上看中央三套的娱乐节目,一边打着毛线。儿子趴在餐桌上画画。客厅十几平米,家具一摆加上孩子杂七杂八的东西看着很显拥挤。王利明开门进来,老太太撇了他一眼,把扭脸转向电视。儿子扭头叫了声:爸爸回来了。他心里一暖,脱掉皮鞋、换上拖鞋凑上前去,笑道:乖儿子,画什么呢!

男孩握着蜡笔在白纸上胡乱涂写。老师布置作业,小朋友画一幅郊区的风景画,可是我记不起什么样子了。姥姥说这就是郊区,画这里就行。

王利明心里不以为然,然不敢置喙,只好说:周末爸爸开车带你去山里,咱们去画山画树,好不好!

只听得老太太哼了一声,以她特有的讥讽的口吻说道:姑爷,我知道你心里不满意,嫌我教坏了你儿子是不?你要有志气,以后蓬蓬的事情你来管,上这个班那个班也不用牛思敏操心。你要再有志气,把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接过去,我们娘两个乐得吃轻快饭。你以为我愿意在你们家瞅你们的脸色呀,不是牛思敏一直求着我,我早懒得管你们。你以为我养老指着你们?!自己将来有没得吃的都不知道,靠你们靠得住?!

王利明赶紧分辩道:妈,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阴沉着脸说:牛思敏嫁给你后吃了多少苦,你看看几年时间老成什么样子!人家五十岁的看着比她年轻,操多少心!受多少累!我每次看着心疼的不得了!姑爷,从古至今哪家不是靠男人打拼?一个家过成这样难道你就不着急吗?爷们也拿出一点刚性来呀!

这话搁在年轻那会王利明也会暴跳起来,他望着儿子张着嘴巴想说什么突然说不出来了。默默地走到房间放下包,换了家里的衣服出来。

老太太中年跟丈夫离了婚,守着女儿过日子,他们结了婚就一直跟着他们过。打一开始她就没相中王利明。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也没学摸着娘俩满意的。一耽搁就耽搁成老剩女了,那会作娘的又急不得了,生怕闺女嫁不出去了,恨不得是个男的就行。王利明就稀里糊涂撞进来了。两个在一个行业会议认识了。

后来,一个共同的熟人组织朋友去郊区玩。他们也去了。夜里喝了不少酒,稀里糊涂就躺到一张床上去了,醒了之后,牛思敏说,你得对我负责。就这样在一起了。一月后牛思敏告诉他怀上了。做梦一般突然就领证结婚了。突然就有了孩子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锅里照旧煮的面条,桌上一碟咸菜,王利明捞了一碗吃了。洗了碗,又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他不禁恍惚,家里他该呆在哪里,该做点什么呢。

八点来钟,牛思敏打来电话,让去地铁接她。往常她都是骑小黄车回来的,地铁骑到家十几二十分钟,她说自己没时间运动,快胖成猪了。想想也是,上下来回三四个小时。早上七点就出门,晚上到家八点来钟,吃完饭就快九点了。洗个澡看会手机就该睡了。周末睡个懒觉,又得送孩子上这个班那个班。感觉马不停蹄地转着。媳妇在电话的语气有些疲倦,情绪低沉,通常是要发飙的前兆,王利明不敢怠慢,拿了车钥匙就出门去了。开到地铁口,黑车和接人的车沿路停了一溜。因为停得靠地铁口比较远,怕媳妇出来找不着发怒,便走到地铁口候着。几个黑车司机凑在一起抽烟聊天,王利明顿感百爪挠心,明知兜里没烟,下意识的摸了摸,心里合计,不如他们在下风口,吸几口二手烟也能过过瘾。地铁口呼啦呼啦地涌出人来,大都是上班族。从前人们说天通苑和回龙观是睡城,相比起这里,简直是市区了。等了一会儿,见牛思敏跟着人流出来了,灰大的衣裙裹着臃肿的身材,头发拢在一起脑后扎了个辫子,更显的头发稀疏。手臂挎着一个黄包,鼓鼓囊囊地塞满东西。晃悠着就过来了。

王利明见她起色不顺,浮肿的脸铁青着,赶忙迎上去伸手提的包。媳妇,咋了,不舒服了?

牛思敏叹了口气说,王利明,看来北京呆不住了。

王利明猜想大约又是工作不顺心了。安慰道:呆不住咱就不呆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活人还能给尿给憋死。

牛思明狠狠地瞪着他:你懂个屁,不是叫尿给憋死。是被人给憋死。

肯定是商务经理又挤兑她了,他便安慰道,何必跟她这种人置气呢,你越气她越高兴。

牛思敏哼了一声:要你说?我能不知道,问题是她要踩死我。这个烂婊子!我在公司干了十年,商务的事老板都不问。她才来多久,市场行情都不懂就着急挤我走。她会什么呀?懂什么呀?人家销售问过来,一问三不知。上班穿的跟卖的似的,除了会勾引男人,还他妈会什么!早就传出跟公司副总睡上了,烂货,贱货,什么人?!老板也是,什么人都让往公司进,乌烟瘴气的,快赶上你们公司了。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指不定哪天就黄了。

上了车后,牛思敏盯着王利明看。王利明,我能指望你一年还是二年?哪怕几个月呢!这个烂货仗着副总撑腰,摆明要往死了整我。我要把工作丢了,这个家怎么办?我,一个女人,四十岁,就干过行政和商务,出去还能找到啥样的工作?还能到工作吗?啊,王利明啊王利明,你想过没有,真要我们咱俩都失业了,这个家怎么办?女人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疲倦地蜷在座位上。

王利明说,媳妇儿,你放心,我想过了,工作丢了我就干专车去,好歹咱也京牌。

牛思敏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没北京户口专车你也干不了,你烂老实一个,干什么都干不过别人,只会被人耍得团团转。

王利明不说话了,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语安慰女人。他是个随意而安的人,在他想来北京过不下就去小地方呗,有手有脚总不会饿死,有学校儿子总不会失学,何必非跟别人一样扎破脑袋往里挤。

我不会让这个烂婊子得逞的!我不好过她也甭想好!大不了鱼死网破!牛思敏发狠道,眼里放出凶光来。沉下脸开始算计。

王利明说,商务好歹也算一个有油水的位置,她肯定想换一个自己的人。

牛思敏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蠢一样胆小,就想着长久地保着这份工作,要有你们公司的商务胆子一半肥,进货价随便加点,从厂家吃回扣,一年松松地也能弄到十几二十万的。给老板省了钱他也不知道,年底也不会多发你一块钱。总是担心东窗事发会判刑的。你看看,公司做商务的,有哪个不偷着吃?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也是傻逼一个。

王利明想起自己公司高管之间的内斗如同宫斗戏一般,上演了好几次匿名邮件时件,邮件发送给全员,把某个高管在外开的公司的注册信息、投标中标信息全部罗列出来,作私单吃黑钱显而易见,都端到台面上来了。即便老板想用他去钳制另一个高管也是不可能了。虽然私底下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一旦捅破就不一样了。被举报的高管无一例外灰溜溜走人,在公司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于是便启发她道:她想把你挤走肯定急着想捞钱,跟我们公司的商务总监一样,一进来,商务部全换了一茬,选谁家她说了算。这娘们几年工夫赚了不知不少多少钱!销售寻到的价格都比她给的成本低得多,也没用,她指定走哪家就是哪家。人家有上面有领导罩着,好些人到老板哪里告她的状,邮件最后转到她那里去了。后来谁也不说了。赚钱的单子都不拿到公司来,玩呗!

牛思敏眼睛一亮,对呀,我可以用你们公司这一招哇,这烂货抓两个大单采购不让我染指,一定吃了不少。进货价系统里能查到。我再让厂家出一个盖章的成本价,两个价格一对比傻子都明白了。匿名邮件全员一发,副总想保她也保不住。销售对她更是牙根痒痒,一直没找着机会呢。我就不信老板看着自己钱被黑了能无动于衷。对对对。先下手为强,明天就做,到家你申请一个邮箱。

王利明无不担忧地说,你们副总肯定会怀疑到你身上,以后少不了给你小鞋穿。

牛思敏说,管它,先把烂婊子弄走,以后我也学乖一点,也他妈的落点实惠。主意打定之后,女人心情好了不少,脸上也有了血色。

到家换了身燕居衣服,锅里盛了半碗面胡撸胡撸吃完。把碗筷递给王利明。去洗下锅碗,仔细点,洗干净点,擦下灶台。这会老太太已经给外孙洗完澡出来。牛思敏把儿子搂在怀里问,乖儿子,今天老师教了什么啦?吃了什么啦?午睡那个牛牛还闹你吗?等老太太洗了澡出来,牛思敏对她说,妈,老师在群里说明天都要穿校服去,又有什么人去参观。老太太叹了口气,你们得多带带你们儿子,胆子老小了,晚上小区散步,叫人家三四岁的小男孩欺负。真是随了他爹的种。

牛思敏低头问儿子:蓬蓬,你是大男孩了,要勇敢一点,不能叫别人欺负你,知道么,别人打你,你也要打他,而且要比他更狠,知道吗?你不还手他更会欺负你!知道吗?

小男孩低头不语,半晌才点点头。老太太拉着他的手到,走吧,早点睡觉吧!

牵着去了小房间。

王利明收拾完厨房出来,牛思敏看着他说,得给儿子报一个跆拳道班,基因不足后天补。

两个进了主卧。牛思敏靠床头躺着,露出肥而粗的腿,松弛的肚皮露出半截,刷着手机看。王利明包里掏出笔记本来申请了一个邮箱,发到她的微信里。灯下看女人时,灰色的头发中夹着不少白发,面色憔悴,看上去很是苍老。想想跟自己结婚这些年,也没送过她一束花,也没带她去看过一场电影,也没带她去哪儿旅游过,女人期望一切浪漫的东西都未曾给过她。也未能给她未来期望和想象。连花言巧语地哄她也不曾做过。一切都是基于现实坚硬艰涩地运转着。作为男人,作为丈夫,无疑是不合格的。心里一惭愧,放好电脑包坐了过去,殷勤地帮着她捏腿捶腿。

牛思明警惕的看着他,干嘛?

媳妇儿辛苦,我帮着捶捶腿,捏捏腰,犒劳犒劳。王利明嬉皮笑脸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不是你们家又冲你要钱了。我还不知道你这点花花肠子。牛思明把手机挪开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来。

王利明收手道,你要这么说算了。

别介,我一天操这么多心,你给我捶捶腿还不应该的吗?她把脚伸到王利明跟前,一面说,等我们家里财政状况改善一点,我也去练个瑜伽,现在我都不敢照镜子了,就怕跟人家小姑娘站一起。

唉,都四十岁的人了,跟小姑娘比什么?王利明一面捏一面说,等我们攒了钱全家旅游去,也该带着儿子去见识一下世面了。

你也就嘴上说说,做去,一年攒十万二十万的。王利明,你算算,你给家里出了什么力,赚的钱出了够你自己用,儿子的课外班的费用都凑不够。另外结婚这么久,你们家一点忙也没帮,连土鸡蛋都没给过一个,一年到头还得孝敬你父母几千块。

王利明说,我父母病怏怏的,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出力?要不是我大哥二哥在村里,真不知道怎么办。

你多担心担心我们将来把,老了怎么办?,就蓬蓬一个,又没钱?要是身体不好,那就倒了血霉了。

这么久远的问题王利明从未想过,走一步算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还能怎么样?

媳妇用另一个腿蹭了他几把,他会意了,爬起来去橱柜里翻套子。上次履行夫妻义务大约是三个月前了。说到现实问题没情绪没心情。钱不仅是男人的胆更是男人的肾。就像公司那帮老家伙泡新来的小姑娘一样,没点钱没点资源,就算她贴上来,你也硬不起来。王利明有一会回老家,跟一个远方的表哥喝酒,这个表哥在深圳赚过钱又赔精光,回老家躲债。饮酒当中对他说,表哥这辈子没白活,啥样的女人没睡过!

按他表哥的标准,他这辈子肯定是白活了。

王利明九点到了X学校。把车停到气派的新盖不久的主楼下面。学校车证紧张,教职工办起来都费劲。他早早地就办下来了,陈院长叫院办写了个申请递到保卫处,车证就下来了。不然,学校的停车费可不便宜,一天没一百下不来。

打公司开始做教育业务始,王利明就跑这所高校。开始做技术,攒机器、装系统、连打印机、布线、调网路。那会公司只有四个技术。他玩这套最熟溜,脾气又温和、性情又忠厚。销售都愿意拉上他。用户待他也很客气。三下五除二把活干完,学校领导啦、教授啦都客客气气地称他王工王工的。家里的电脑出了问题都打电话找他,沏茶倒水,迎进送出。一次去校领导家修电脑,完活一身汗,校长夫人对他赞不接口:小王真不错,技术又好,人又踏实,学校网络中心的老师都赶不上呢。非要送一袋别人送他们的土特产。那会年轻,不怕苦,不怕累,学校不管哪个老师打电话,随叫随到。绝不看人下菜碟,活干完,听老师由衷的道谢一声,心里美滋滋的。学校哪间办公室都有熟人,见了都会跟他客客气气的聊上几句,买什么从来不问销售,直接找他。后来公司领导说,干脆这个学校的销售也归你了。他从没想过抢销售的饭碗。领导叫干就干吧。由技术专做销售了。原本照着技术发展的路径去学习思科CCNP证书的计划也就搁下了,那几年思科的证书很吃香,CCIE的工资工资至少一万以上。这一耽搁不要紧,技术就停留在这个水平了,维修还够用,到复杂一点的网络调试、服务器配置全然不会了。于是只能做销售了。后来领导又分了两所学校,因为没有X学校打下的坚实基础,跑了四五年也没跑开。还是在X学校当维修员的时间多。学校采购的重要部门,资产处、网络中心、各院系的实验室熟门熟路,从院(处)长到通科员、实验员没有不熟的,可是一旦有金额大一点的项目要招标,还得公司领导跟院(处)长谈,领导没谈妥,项目没戏。他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跑腿的,始终没有把自己的销售技能升级到能跟院(处)长直接谈水准上。十几年下来,学校领导间内讧、派系间斗争、各种内幕、小道消息他全门清,这些话题老师们毫无顾忌地跟他聊,没把他当外人,他只是乐呵呵地听着,不敢胡乱插嘴,更不敢去别的办公室胡乱传说,牢牢装在心里。有时,他禁不住想,学校勾心斗角这么厉害,这么多空闲时间全用在琢磨人整人上面,像自己这样的,就算能留校,八成也吃不消。

陈院长是十一点半的飞机,从学校到机场四十来分钟,十点二十出发就行。到机场还有三十分钟左右,时间恰到好处,既不会等太长时间,又不会赶,领导可以从从容容地安检登机。这是谢主任设计的。谢主任每次都提醒他准备两瓶矿区水之类的。其实院长也不喝。他自带一个茶色的保温杯,泡的是很贵的茶叶。

王利明是在去年巡视组进驻之后被选为院长的司机的。之前哪轮的着他?院里想给院长当司机的人能排一长溜,院办主任刘老师留校两年。刚毕业老爹就给他买了一台奥迪Q5,专为接送院长用的。以前院长多半用他的车。那小伙子一看就是极会来事的,要不两年就做了院办主任。靠,学生会干部的就是不一样,比一般的学生懂事快、懂事多了。巡视组进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领导们过得都战战兢兢的。改造办公室,有的多搬套办公桌椅,有的甚至打隔断。烟酒礼品早早就搬到家里去了。陈院长搬礼品时,他跟刘老师两个夜里把车开到地库,七八个人搬到下去把两台车塞的满满的,运到院长百清路的跃层豪宅里。陈院长专门的一间书画室。一个大长条案,累了厚厚的一叠宣纸,一个大瓷碗盛满一得阁的墨汁,笔架上挂着各种型号的毛笔。陈院长没事就在里面练字。地上铺满写好的大条幅,精气神,一笔龙什么的,装裱店的员工一天过来取一次,装裱好之后送回来,挂在学院大堂和各个办公室。有一回,王利明跑进去说,院长,赐我一副字呗,我挂在家里的客厅。陈院长很高兴,问他,要哪几个字。一边沉吟起来。王利明说,家和万事兴呗。院长便给他写了家和万事兴的条幅。万字有点大,兴字有点歪,带回家给媳妇看,说要裱好挂起来,女人说,裱它不得花钱啦,挂家里领导能看见么?还是的,哄他高兴不就得了,还当真了,猪脑子!

巡视组进驻之前,大条案和笔墨纸砚全撤走了,改造成一间会议室,临时买来会议桌椅。

巡视组进驻,学院退休的几个老教授联名告陈院长,说他不学无术、论文作假、骄横跋扈、生活腐化等等。学院不少老师卯足了劲想拱翻他。陈院长作风霸道,群众基础极差。很多老师说他学术水平差劲,上课只会照着教材念,论文都是别人写好挂他的名。班子会上一不高兴就指着其他副院长的鼻子破口大骂。两大副院长,一个管行政、一个管教学都是他的学生,被他骂的受不了了都辞掉副院长不干了。学院的人事权财权被他紧紧的捏着,各系的系主任想进点什么人、做的什么事全得求着他。有几个资深教授一直跟他对着干。他们在学校有根基,他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他们也奈何不了他。那次联名举报,大校长出面保了他,只揪了组织教师出国开会的错误,学校通报批评。他把黑锅让一个副院长顶了,可是对他影响也很大。学校去年换届,大校长原本答应提他做副校长,这一通报,副校长做不成了。大校长还剩一届,他的仕途也基本到头了。

纵使学院很多老师恨得他牙根痒痒,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靠山硬、根基深,大校长是他大学同学。他把大校长伺候明白了。不过,巡视过后,院长脾气好了一点,行事也小心多了。

拿用车来说,学院老师的车就不用了。谢主任就从公司销售里面考虑。学院的这两年项目少钱少,属于鸡肋,其他公司没人跟王利明争。因此院长只好屈尊将就他这台十几万的速腾了。他记得有一次送院长去赴一个宴会,到酒店外面他跟院长说,院长,我就不进去了,完事您叫我,我开车来接。院长正颜厉色地对他说,你得跟我进去,替我拎着包。于是他拎着包颠颠地跟在院长后面,到包间放好包又退出来。才一泡尿的工夫协官就贴了张条,二百块,找谁说理去!

王利明先到谢主任的办公室。谢主任从早到晚都是忙得不可开交,办公室一回儿进一回儿出。他比王利明小几岁,谢顶很厉害,应了那句话:绝顶聪明。小个不高,瘦身板,小眼睛。他不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博士毕业找熟人通过院长关系进来。可是在学校没根基,着急找靠山,没事就往院长家里跑。这家伙聪明,每逢实验室采购设备,总会多买一些鼠标、优盘之类的小东西,送给各科室、各教授。院里上上下下关系都搞得很好,前年学院实验室联合一个公司申报一个项目,钱下来,谢主任豁出命去干,项目做的很有特色,后来申报国家重点实验室成了,接着组织了一个几十个高校参加的学术联盟,让陈院长里里外外出尽风头,因此把他当心腹看待,不出三年就评上副教授了。同一批的根红苗正的留校老师统统靠后。不过,现在陈院长有点走下坡,所以他急着在陈院长任内把正教授评上。学院的其他老师评价他,说有点聪明过头,一旦没有陈院长罩着,他就会被孤立。

谢主任马不停蹄忙着混学术圈,马不停蹄的写各种材料,马不停蹄的带着学生搞创业创新大赛,马不停蹄的跑各种关系,圆圆的脑袋瓜转得极快。王利明有时想,都混到副教授了,累得跟狗一样,一点也不轻松。不过要是混到陈院长的级别就舒服了。成天一堆人围着转,发号施令就行了。

十点钟来敲开院长办公室的门,告诉院长在外面候着,院长点点头。在外面站得两脚发麻,院长出来了。把黑色的皮包递过来,王利明赶紧接了,头前领路。一路无话,到了机场,下车时院长跟他确定了接机时间。

院长此去是给行业内的一个大公司当专家的,替他们摇旗呐喊,专家费肯定少不了。王利明感叹道,人混到一定级别,得名得利太容易了。

难怪人们都要踩着别人往上爬!

晚上回家,牛思敏得意洋洋,说自己多了个心眼,没找找厂家直接问价,让一个做商务朋友照着清单寻了价。哎,王利明,你知道吗,这婊子胆太肥了,两张单子黑了十五万,照这速度,干几年一套房出来了。难怪这烂货朋友圈说到处看房呢。瞅瞅,现在人家都是这么赚钱!等我邮件一发出去,看她还怎么看房,烂婊子!

王利明说,那销售还不蹿起来,除非她拉上销售,跟销售一起分。

啥销售,我们副总的单子。牛思敏砸着嘴巴说,难怪公司有人传言,这货以前就是副总的小三。

王利明经历公司勾心斗角的事多一些,媳妇儿,那不明摆着,你们副总要搞你嘛。

牛思敏一听,顿时慌了神,你可别吓我,那可咋办?我们副总老板都惹不起,公司一半的业务都是他拉来的,他要整我,我指定好不了。要不咱别发邮件了,明天一早我去找他聊聊,表表忠心,他们在商务部爱咋整咋整,我只干我的活。

媳妇儿,没用,他们肯定要用自己的人,你挡了他们道了,他们也不会跟老板说辞退你,那不是还要赔你1+N吗?他们就是让你难受,降你工资,让你自己走人。我们公司就是这么干的。

牛思敏脸色灰暗,喃喃道,那只能等死了?我上周网上投了一周的简历,总有七八十份,到现在连个面试电话都没接到。王利明,你倒是想想办法!

王利明不停地搓着手,瞪着天花板开动脑筋,嘴里咂摸道,咋整咋整。啪地突然一拍大腿,有了。

女人满怀期望望着他,老公,你让我指望一回好不好。

王利明说,我明天去找谢主任,跟他请教,他那脑瓜,眼睛一转计上心头。准有办法。

牛思敏常听他提起谢主任来,知道说的是谁。人家能帮着出主意吗?

没问题,没问题!睡觉吧,很晚了。

熄灯后,两个辗转反侧睡不着,牛思敏把谢主任当成救命稻草,隔一段就推他问,谢主任真能有办法?

早上两个肿着眼泡出了门。王利明把她送到地铁口,下车时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赶紧去找谢主任吧,忙了就顾不上你了,要问细节打电话,我到楼梯间去接。

王利明急急忙忙驱车来到X学校。谢主任刚到办公室,见他一脸焦虑,问他,王哥,怎么啦,看你气色不顺。谢主任对他一向很客气,每次都叫他王哥,让他觉得很亲切。

主任,我碰上棘手问题了,我脑子笨,不知道怎么办?找你要主意来了。

谢主任笑道,什么事情急成这样?开了门,站在沙发边,对他说,坐下说吧,我听听看。

王利明没坐,站着便把媳妇的遭遇说了一遍。谢主任笑道,王哥,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嫂子部门新来一主管,这主管是副总的人,他们准备把嫂子换成自己的人。你们手里有她吃回扣的材料。没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是不是?

王利明连连点头,谢主任就是聪明,自己啰啰嗦嗦说一大串,人家两句话就总结清楚了。我们原计划给公司全体员工发匿名邮件,把那女的赶走。

谢主任问,副总跟老板什么关系?

公司一半的业务靠副总

谢主任又问:你们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媳妇想保住工作

谢主任笑道,那还搞这么大干什么。老板对谁都不会放心,他肯定不希望下面铁板一块,把自己架空,只是现在没有能跟这个副总抗衡的人。商务采购历来公司的重要部门,老板肯定希望有自己的人。嫂子做了十年,说明老板还比较信任,拿着材料悄悄找老板谈。别让人看见。回来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跟主管起冲突,交待什么做什么。明白吗?

王利明点点头。万一老板不保她呢。

谢主任说,那就说明老板对公司失控了,两个领导在上面斗,底下人总得站队,不是站这边就是那边,没有站队的肯定最先被清洗掉。

王利明把这个计策告诉给牛思敏。牛思敏说刚才副总把她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销售部有人反应她询价很慢,对新来的销售卖老资格,影响到项目的推动。还警告说,不管是老资格多老,只要违反公司规定,他绝不会讲情面,该降级的降级,该降薪的降薪,该辞退的辞退。

牛思敏揣揣不安地说,老板能会保我吗?

这天下午,王利明在楼梯间抽烟。路志强推门进来,点着烟抽一口,看着他说,老王,今天是你生日吧,晚上喝两盅,给你庆祝一下。王利明苦笑道,我五六年没过生日了,你不提我自己倒忘了。以前公司还给买个蛋糕,发个礼品什么的。路志强笑道,男人四十岁很重要,我们乡下是要摆酒席的。王利明纳闷他几年怎么记起自己生日来。他从来没把自己当圈子里的人看,好事从来不带自己,找来不让帮着跑腿干活,就是琢磨着插手自己的项目。路志强抽了几口,把一大截烟头丢地板上说,等着我,我有事出去了。拉开门走出去了。

这家伙神灵见首不见尾,一般不在公司露面。王利明想,八成弄了公司拉着组员在外面干活,工资、费用都让老板给出。有点能耐的销售都这么玩。路志强这种老油条不可能这么老实。快死的骆驼再瘦也有肉,谁不想咬上一块呢?为啥自己倒霉就跟着殉葬呢。婊子做不了,牌坊当然也得不到。

方才去厕所撒尿,走到窗口,从窗户往看下去,从十五层的高度望到坚硬的水泥地面,脑子一个闪念:推开窗户,爬上窗台,纵身一跳,一切都解脱了。他不清楚为何出现这个念头。死不过几秒钟,活却是漫长的,需要多少耐心和勇气来熬到死。

办公室一片萧条,呆着心情不好,叫老板见着心情也不好,眼不见心不烦,哪儿凉快哪儿呆去。可是去哪儿呢,他有时很纳闷,其他销售这个点都干什么去了。漫无目的就来到X学校,仿佛这儿就是个家。年轻的男女学生们悠闲地在学校漫步,这种生活的时候仿佛对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到主楼敲开老师办公室门闲扯一会儿,换个办公室再闲扯。扯着扯着就五点了,人家老师准备下班了。下楼来心里空荡荡的,人家陪着自己闲扯算放松,不耽误工作赚钱,自己呢?扯着扯着工作就扯没了,扯着扯着只能去喝西北风了。很久以前,被学校领导老师喜欢的那会,怎么就没想过跟网络中心主任谈谈,应聘到学校工作,十来年想想也转正了,铁饭碗也到手了,年纪大了至少也不用忧虑饭碗问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猪脑子!猪脑子!

在公司等到七点,公司人都走光了,也没见路志强的影,发微信也没回。王利明心想,又被这家伙忽悠了,操,回家得了。跟他喝酒也喝不出啥滋味来。停车的地方离公司不近。最近协管扫荡的厉害,不敢停公司附近的路侧。原先河道一侧可以免费停,一溜好几百辆车,后来被人盯上了,不知找了啥关系,划了线就收费。他跟那个看车的婆娘好说歹说,讲到包月200快。开了十几分钟,路志强打电话过来,老王,哪呢,先去湘水春点菜,我一会就来。放开点,我请你。

我以为你忙忘了你,我都快上四环了。要不改天再说吧。王利明笑道,先把大餐存着。

怨我怨我,操,跟几个牛逼的人开会,没工夫看手机。老王,去吧,当了你七八年的主管头回给你过生日,给我点面。路志强不容置喙,下命令了。王利明只好掉头回来,忍不住骂自己,猪头,怎么就不知道说上了高速呢,四十岁的男人连句瞎话都说不利索!

这个点协管也休息了,路边停了,给媳妇发了一个微信请假。

到湘水春靠窗的位置点了五个菜,一碟炸花生、一碗拍黄瓜、一份农家炒肉、一份炒猪肝、一份长豆角烧茄子。一瓶牛二,算下来一百块钱足够。他琢磨着,万一路志强中途溜走,自己买单也不至于破费太多。

菜一会就上全了,酒摆上来,半天不见路志强来。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八点过五分了。王利明不免焦躁起来,离家这么远,代驾没二百下不了,地铁赶不上就走不了了。

他疑心路志强很可能在附近的咖啡馆,不定跟组里的哪个女销售蛋逼。有回组里晚上聚餐,路志强叫大家先去,说他有点事晚点到。到酒店点好菜,王利明烟没了出来到小卖部买,趴在小卖部的窗口等着找钱,抬头一看,对面一高个男人搂着一个妖娆女人的肩膀进了咖啡厅。仔细一看,却是路志强和新来的女销售。王利明清楚,像路志强这样的老狐狸,嘴里一向没实话,瞎话张口就来。谁要当真谁就是傻逼。可为啥自己每次都傻逼了。

王利明等得饥火烧肠的时候,见路志强肋下夹个包不紧不慢地从外面转进来。偌大的大厅只有寥寥的三桌。王利明替老板担心了好一阵,这条街上的饭馆时不时就换老板,生意不好做。路志强人没到,大嗓门先到。操!一帮小子非拉着我喝酒,我说我有重要安排,打死不让走,要不是我是中途溜出来了,今晚就得放你鸽子。走过来把包往桌上一撂,一屁股坐王利明对面。怎么,还没动筷子,操,你也太实诚!该吃吃呀!我来了想吃什么再加呀。一面端起杯子来,来,老王,认识这么久,头回祝贺你生日,对不住哈。王利明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下,一口酒下去,喉咙一道辛辣。空腹喝酒,酒下肚就上头了。路志强夹了几口拍黄瓜,一边嚼一边说:爽口,年纪大了,少吃肉,多吃素。没了身体,赚再多的钱、当官再大没屌用。老子现在也开始锻炼身体了,每天至少走一万步。你怎么样?

王利明往炒肉碗里夹了一大块塞嘴巴里,颠开后槽牙只顾大嚼,含含糊糊地说:我现在有肉吃就不错了,哪顾得上其他的。以前都说干IT是前半生是用命换钱,后半生是用钱换命,可问题是命没了也没换到钱。

路志强端起酒杯来又跟他碰了一个。哎!老王!老王,你丫心态有点灰暗。北漂拖家带口的不如你有的是,一月几千块赚着,地下室住着。不照样活的有滋有味的?你再到医院周围看看,带孩子来北京看病的父母,哪个不是倾家荡产的?苦成什么样!你跟他们比比,工作生活中遇到点难事算个屁。来,振作点,走一半。一仰脖喝掉一半。至少也得一两半。

王利明暗忖,路志强怎么着都能找到理由教训自己,他自己怎么不跟孩子生病的人家比呢?想要反驳,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词语。端着杯子发愣。

路志强催促道:赶紧!喝酒最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男人,宁可趴桌子底下也不能叫人看扁了。喝,爷们!

王利明端着杯子龇着牙,运了几下气,咕咚一个大口灌倒嘴里狠命的咽下去。火辣辣地烧直到胃里,大口酒在胃里如波浪翻滚,胃里的食物直往上涌,差点一口喷出来,他赶紧夹了几口菜压住了,难受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缓了一会儿,忙摆了摆手,喝不动了,喝太快受不了。

路志强哈哈大笑,哪个老销售不是酒经考验?你一直都差点意思。

王利明摇摇头道,我他妈的就不是销售的料,吃喝玩乐样样不行。

路志强掏出烟来点着,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过时了,现在跑用户的都是90后,我们怎么跑的过他们?到我们的岁数不爬到一定的位置,还得公司别倒,

还得攒下一定数量的钱,一定数量的人脉,不然哪还能再混下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啪在沙滩上。

王利明苦涩地说道,我他妈的快失业了,媳妇也快失业了,过去下岗职工多少还有人管,至少不会让一家两个都失业。现在谁他妈的管你,管你以前给公司做了什么?只要公司有权势人看你不爽,就可以把你干掉,而且连正常的国家赔偿都想不给。

路志强对他媳妇的事并不感兴趣,嘿嘿的干笑几声,低头夹菜,端起酒杯来道,老王,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地主家也没余粮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板觉得自己更不容易,一睁眼一天几万就没了。得操多少心,承担多大的压力。

押房押车,你晚上呼呼睡觉的时候,他敢睡?有多少老板赔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不少,不比你更惨?赚钱多一点不是应该的吗?倒退五六年我也觉得老板这不好那不好,年纪大了阅历多了,理解老板特别不容易。反正我自己就做不来,所以,我从来不眼红那个人家赚多的,赚得多就意味着付出多,真的。真的。

喝酒之后王利明的话逐渐多了,也顺畅了,反应也快。他轻轻晃了晃杯子,瞪着路志强说,老路,甭他妈的绕弯子,开门见山吧,这么多年你主动找我从来都没有好事。好事你从来不会捎上我。说吧,想把我怎么样?!

路志强一愣,继而笑道,老王,你对我有意见不小。我不过是个小主管,身不由己。你既然挑明了,我就明说。领导们希望员工有冲劲、有活力、好管理,每个组都有淘汰的指标。咱们组加上我一共九个,两个指标。张明半年没进一分钱,肯定留不下。你呢,业绩虽然都还过得去,可领导说老员工容易带坏新员工,我说老王不至于,他是个独行侠。领导说不懂合作更不行了,我再也不好说什么了。

啪地一声,王利明一拍桌子,哪个领导说的?是老周(老板)说的,还是赵思明说的。公司是老板的,开掉我我也没意见,可是总的有个标准,哎,老路,你说说,你这个组,把历史上的销售业绩加一下,我不比你少。我他妈比你少拿多少钱?就算这几年不怎么地,一年总还有六七十万,在组里也能排进前三。你开掉我我没意见,得给我一个说法。你公司没有一个公正的标准,谁他妈的服?找什么他妈的借口。多少人一面在外面公司,一面在这里领着高工资,怎么没人找他们说换新鲜血液呢?

王利明突然爆发有点出乎路志强的意料,老王脾气来了好像也不太好缠。便把脸一沉,老王,你他妈的别把怨气撒我身上,我只是代表领导传达。

王利明把桌子一拍,老路,别他妈来这套。别拿我傻逼,老子不信老周和赵思明会开我,说白了,你不爽我不是你圈子的人,找了这个机会把我搞掉。

路志强嗓门也大了,老王,你丫怎么跟赖皮狗一样,谁伸手拉你你咬谁。

你他妈的是拉我吗?你他妈的是落井下石,何必遮遮掩掩,我王利明虽然老实,可是并不傻,在公司看了勾心斗角的事多了,啥好心坏心能看出来。说着,王利明猛喝一口,嗓门提高了,再喝也不觉难受了。

路志强一拍桌子。操,好,老子认了,我就是搞你,怎么着!怎么着!

不信还斗不过你。说着,眼珠瞪起来,凶光毕露!

想起路志强这些年来的倾轧。想起他在人前的讥讽挖苦,胸中怒火腾腾燃烧:路志强,老子不好过,你他妈的也别想好过,你害老子活不下去,老子也会叫你全家活不成。抓起杯子啪地摔地上。玻璃渣飞溅了一地。服务员都围过来,其他两桌的人围过来,等着看好戏。

路志强一看,再接一句,王利明很有可能要动手了,见势不妙,抄起皮包,往外就走,他妈的,借酒装疯!借酒装疯!

王利明指着骂:路志强,王八蛋,别走,老子干死你。一直骂到路志强没影了。这才扭头对身边的服务员说,对不去,多少钱我赔!

街面上路灯昏黄,行人稀稀拉拉,隔几分钟呼地过去一辆汽车。夜风吹来,肌肤如同熨过一样,极其清爽。王利明就想这样一直走下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顾。牛思敏打电话问:几点了还不回?还要不要这个家。王利明说,刚吃完,地铁没了,代驾太贵,我在车里对付一夜。牛思敏沉默了一会道,不会又有什么坏事吧。王利明笑道,哪来这么多坏事都叫咱赶上。老路拉着我一起干私活赚点活钱。牛思敏提醒,机灵点,别叫人耍了。

牛思敏拿着材料地找老板秘密谈了,老板听完之后没表态,只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等了几天,平静如常。这月发工资牛思敏绩效被扣了二千。

牛思敏很伤心,对他说,牺牲我这样的小角色的利益有谁会在乎?傻逼的忠心永远不值钱!

附近有个公园,早晚附近的居民们在里面打球、跑步、跳操、散步,安闲而自在。王利明每次路过都羡慕的不得了。生活原本应该如此。踉踉跄跄来到公园,人已经很少了,树丛影影绰绰的。走着,小径傍的木椅上躺着一个流浪汉,

脏而烂的衣服打满了结,见他过来,腾地坐起来,警觉地盯着他。王利明裤兜里摸出烟来,还剩两根,走到流浪汉面前,伸手递给他一支,抽吧,哥们。流浪汉顶着长乱蓬松的头发,黑腻腻的脸色看不出岁数来。伸出黑兮兮的手指接了送到嘴唇。王利明给他点着了,他猛抽一口,两个鼻孔里吐出两道长长的黑烟,满脸享受的神色,呲牙冲着他嘿嘿一乐。王利明心里悲哀的想着,没准哪天就跟他一模一样,到时有人会发善心给支烟抽吗?

王利明打着打火机,蓝色的火焰跳动着,直到手指感到烫,这才点着烟。左手把烟盒揉成一团往草地一丢。晃悠着往公园深处去,一脚深一脚浅走到黑暗里。在一团漆黑中,只有叼在嘴上的烟头滋滋的冒着光,一明一暗地跳动。烟一会儿烧尽了,王利明往地上一吐。抬头望着天空,灰暗而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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