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死时大约只有二十五岁,村里无论男女老幼皆惋惜不已。
他是喝农药自杀的,拴住柴房的门,喝下半瓶敌敌畏,死时把自己撞的头破血流,毒性发作时一定是痛苦之极。他在喝药之前想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内心一定是绝望之极,在他短暂的一生,承受了太多的责任和辛劳,也许再也扛不住了,而未来却没有透出一丝光亮来,四周都是无尽的黑暗。
活着于他而言是残酷的。
发生比我大一岁,和村里的同龄人比,几乎没有童年和少年时光,似乎是一头被扯进成人的世界。我六七岁记事时,他娘就疯了,每次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跑出来。小孩们都会大喊,快来看癫子,快来看癫子,于是,一群小孩们跑来跟在后面看。人们称呼他娘为癫子。她总是咧着嘴傻笑,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小孩们哄闹着、叫喊着,顽皮的捡了石子往她身上丢。有时,发生赶来,眼睛冒火,驱赶小孩们:看什么看,走开走开,拉他娘回去。然而,后来他渐渐地心平气和了,只是默默地把他娘扯回家。发生的爷叫宝才。人们都说他有一点憨气,矮矮的个头,成天肩上扛着锄头,晚上也不出来跟人聊天,被看作没能耐垫底的男人。他们家住在村西头,那片老宅子多,多是住着没本事盖新房的人家。房子是宝才分家时分到的土坯房,比别的房子更矮一些,长条形,中间用木板隔了两个长条间,门口这间是厨房、柴房、鸡窝。里面的那间中间再隔一下,隔成两个房间。极是狭仄。收割稻子的时候,就得把干柴一把一把搬到屋檐下,地上铺了薄膜,把收来的谷子倒在上面。楼板只铺了一小片,在上面做了一个木仓,以贮藏粮食,因此房梁屋檐都暴露无遗,夜里老鼠在房梁上走失脚了,至于跌到地上来。遇见刮风下雨的天气就麻烦了,檐下的干柴把容易被打湿,屋顶瓦片老化,也容易漏水,只能用桶盘接着。而土坯房被雨淋打久了,至于裂开口子,只能等天晴时,用切碎的干稻草拌了泥浆糊在上面,如同补衣服一般补了。村里很多人家地面都用水泥抹平了,他家还是黑乎乎的泥地,坑坑洼洼,潮乎乎的。
发生在村里读了一年书便在家干活了,他七八岁便会淘米做饭,斩猪草、煮猪食、洗衣服,女人干的活跑去他会干。小时候我们玩跳房,打石子、捉迷藏的游戏,从没有看到他。夏天时,得知哪个村放电影,全村几乎倾巢而出时,他也没去。后来村里通了电,荷塘村有两户人家买了电视,晚上播射雕英雄传。一人收一毛看一晚上,村里的年轻男女吃完饭便结伴同去,我们也跟着去,没有钱,便外面的窗户下听声音,发生也没有去。他夜里要看着他娘,怕外出走丢了。
后来他堂哥也买电视了,在村东头,中午和晚上,堂屋里黑压压地坐在站着满是人,他去借东西时,站在电视前盯了一会儿,便恋恋不舍地走开了。他跟他隔壁的媳妇都是这么说话
菜花婶,米煮开了么?
没呢,你的开了,起这么早。一会儿去河里浆衣服么,等我一会儿。
上午去打柴么?
去呀,去哪里,我看你昨天打的柴很不错。
别去两个石那边,没什么好柴,往麻石岭那边去,我发现一个山谷里柴草好。
人们已经把他当一个大人看待了。
那时,打柴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村里山禁开的早,林木早败光了,连根都刨了,一片光秃秃的景象,到后来人都出去打工了,山野才得以喘息,树木渐而成林。我们打柴都要翻山越岭走七八里的羊肠小路,到公家的山上去的。如果到别的村子的山上去砍树打柴,被认定是偷的行为,村子会派出年轻力壮的男人来埋伏捉拿。我们村的后生为此没少跟隔壁的庙前村的后生大打出手。发生从来不跟着去偷庙前村山里的树木。
发生打柴很利索,在我眼中没什么木柴,他总能在杂草中找出来。我坐在石头上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已经用藤条捆扎了三四个小把了。等我把稀稀拉拉的木柴堆在自己的挑担边发愁的时。他已经用绳索捆好了两个大把,用挑担扎透一把,背在肩上顶起来,用另一头扎进地上的另一把,把挑子弄利索了。他已经完工了。
我只好砍一堆草,外面用木柴包了,轻飘飘地挑回家里,到坪地晒时,小心地掩藏。当然被父亲检查过后,一通臭骂,糊弄鬼呢!发生挑着柴忽闪忽闪进村时,媳妇婆子啧啧称赞,说他爷老子打的柴也没他打的多,一面说,你说怪不怪,一个憨,一个癫,怎么生出这么一个懂事能干的儿子来。
大人教训自家小孩的时候,总是拿发生来比较,你看发生,屋里有什么?什么不是自己干。跟他比起来,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辍学的那一年,有时也跟着发生一块去打柴,我动作太慢,等他完事了,我把柴堆一起,半担还不够。他又不忍丢我一人在空旷的山谷,便帮我砍一会,利索的扎起来,路上歇脚的时候,他老气横秋地劝告我,猴子精,种田可不是这么容易的,比读书苦多了,脱你好几层皮,等你大了就会后悔哩。我一路要歇好几程,他则要赶紧回家做饭。歇了一口气,飞也似的奔下山去。
发生嘴巴很甜,按照人的辈分公婆叔婶哥嫂地叫着。因而人都喜欢他,夸他懂事。他家里养不起牛,一是买牛不便宜,一只一二岁的牛犊要卖一千多,而是养牛可没有养猪那般简单,关起来喂养就行,农忙农闲都有个人工来放养,只有天寒地冻得时候才圈在牛圈里,用干稻草喂养。一到农忙的时候,就得找人借牛犁地耙地。往时,宝才只能找亲哥哥借,可是他们父子三家共用一只牛,因而往往要等很久才会空出来。如果赶上田地没灌上水,有牛也犁不成地。因此一到农忙,宝才便急得团团乱转,嘴巴冒泡。发生十二三岁时,他便向左邻右舍去借。人们怜他的家世,喜他伶俐,只要自家不用牛,便借给他用。因而,见缝插针地用牛,居然也不耽误割禾栽秧。用完人家的牛,发生在农闲时,帮着人家做点工,还人家人情。因此,跟邻居,跟房(族)里的人处得很融洽。
每年的十月间,有个外地人挑着一个大担子到村里来帮着釀烧酒。在河边现打一眼灶,支起一口大锅,锅上面放一个两人合抱的大饭甑。一家一家排着队釀。灶膛里劈柴烧的旺旺的,锅里的水烧的嘶嘶作响,装满江米的饭甑冒着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少半天后,一股清澈的烧酒从插在饭甑下面的竹管子流出来。人们都围着看,不少大人有勺子舀了品尝。这时候,宝才扛着锄头,垫着脚往里面看,人问他,宝仔,你们家不釀点,过年过节有个客来也不用去买酒。宝才憨憨地一笑,釀不釀,我仔做主,他说釀就釀,不釀就不釀。釀了自己总也有口酒吃。人们才渐渐知道,发生当家了,收支钱物都是他掌管,至于这块地种大豆还是种红薯、栽油菜还是栽花生全是他来计划。他开始给他爷安排每天干什么活了。虽说亲戚不多,每年总有一些人情往来,往年宝才当家时,人给他包多少钱,哪注钱是哪个亲戚的,该回多少,全是一笔糊涂账,因此亲戚们背后都说他不懂礼数,都不愿地跟他走亲戚。发生当家后,处理的妥妥贴贴。亲戚们都竖起大拇指,这孩子处事滴水不露,话到礼到,叫人跳不出毛病来,因而也不因他家穷而看轻他们。房里其他人家红白事请客吃酒,都叫发生给大人坐席面,而宝才却上不得台面,自己端了碗蹲在外面的巷子里吃。
隔壁的媳妇菜花经常对人说,这父子吃的太省了,早上做两个菜,吃一天,天天辣椒茄子、空心菜梗,脸都吃绿了,过年过节也就弄碗炖猪肉。问他怎么省做什么,说是想攒点钱把地基打起来。
过了几年,发生娘走丢了,再也没回来,父子两个带着房里的其他人满山野找了两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发生一脸自责,说自己光顾了地里。没看紧娘,给外婆、舅舅们交代不过去了。长辈劝他。服侍她这么多年,有几个人能做到?也算是尽了孝心了,走了也好,你们爷仔的负担都能减轻不少。
发生摇摇头说,再疯疯癫癫也是娘,在家还有个娘,走丢了就没娘了。
我上高二年,有一天回村子扛米,菜花正在村口盖新房,发生在脚手架下面帮工。他已经长成一个敦实老成的后生了,看到我把手中的铲往地下一插,笑道,大学生回来了,怎么瘦成这样?我对他一直心存好感,便走近了问他,你家盖新房了?他苦笑道,等我家盖房猴年马月,总是种这几亩地,一年收入也就靠卖千百斤谷子,一只猪,其他的豆子、棉花也卖不少几个钱,抛去一年七七八八的开支,哪能留下几个钱来。上面的泥水匠把泥刀放下,要歇口气,蹲在脚手架上抽烟,一面掏出一支来问发生,抽么?发生摆摆手,说,不抽,我们两爷仔都不抽烟,本来手头就没钱,要是两个都抽烟,一天两包,一包一块多,命都会要了去。
泥水匠笑道,年轻人攒这么多钱干什么,该花就得花。
发生笑道,我不像你有手艺,能来活钱,我跟你学徒你又不收我。
泥水匠笑笑,怎么不收,巴不得,就怕你爷老子不舍得。发生以前也动过学一门手艺的念头,托人问了几个木匠,泥水匠,人都不答应,不沾亲带故的谁把手艺传给外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泥水匠抽完烟接着干活,发生看着我笑道,还是读书好吧,干活你干不来,你就不是种地命,发狠考上大学,再也不用在这个山沟沟里打赤脚啦。
我点头笑笑,问他,现在到南方打工的人不是很多吗?你怎么不去,比种地赚的多吧。
发生说,谁不想出去赚钱,问题没有人带去你,我最远去过安乐县,城里两眼一摸黑,哪晓得什么地方招工?要是卖力气吃苦咱不怕,咱不就是干苦力吗?问题是得有路子,这年头,有好处谁不带着自己的亲戚朋友?我对这些人情还懵然不懂,跟他扯了几句别的就走开了。
第二年寒假回家,我得知发生、旺生、境生等村里十几人八九月份就到福建三明开山去了,说是包吃包住一天五十;年前二十七八都还人没有回来,家人都急得火烧眉毛一般。难道是没卖到车票还是出了什么事情。二十九的晚上,我在堂哥家看电视,突然又有人说,他们回来了,跟叫花子一样,衣衫褴褛,峰头垢面的,我们大吃一惊。却也不好到人家家里去看。第二天吃完早饭,人们在村中空地晒太阳,境生、旺生几个也来了,都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人们问他们怎么回事,境生把头一摇,叹了口气,骂了句娘,我们几个差一点把老命丢在深山里,落到一群土匪强盗手里,能有好么?狗操的,刚过去跟我们说的好好的,包吃包住,一天五十,干得好还给奖金,在镇上还在在饭店招待我们,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出面,说话很客气。第二天,身份证收走,汽车拉到山里。吃住都在山里,住在草棚里面,菜是捡来烂白菜烂辣椒,三十四个人吃的菜放几片手指宽的肥肉。每天天没亮就开工,干到太阳落山才手工,七八个流里流气的后生监工,腰里都插着刀。
到月底问工钱说,拖到年底结。两个人跟他犟了几句嘴,七八个人围着打得半死。不要钱,不干了,也不行,夜里专门有人拿猎枪看着,发狠话,有人敢逃跑就开枪打死。一直等他们承包的整张山都开完了,才还我们身份证,放我们下山。谁敢问他们要钱,弄死一两个人往尸体往山里一丢,谁知道?有的说去派出所报警,不是蠢到家么?他们是地头蛇,派出所不是跟他们穿一条裤子么?我们凑了身上所有的钱才够买票坐到鹰潭,到鹰潭了,一分钱没有,大家只好沿着铁轨走,两天才走回来。
发生好几天没有露面。后来我才知道这趟活是一个跑长途运输的表舅介绍的,最先跟他说,说要那边要几十个人,发生便跟村里人说了。一些人已经跑到他表舅家去闹了,境生旺生他们准备歇两天也去,大家虽然嘴上没对发生说什么。但是,发生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逢人便摇头,人心怎么会这么恶呢?
父子在家时,宝才数落起来没完:就你能干,自己去不就行了,非要招这么多人,现在好了,你去赔大家工钱?
经此一事,很长一阵子,发生都是郁郁寡欢,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发生二十出头时,年纪相仿的后生差不多都已定下婚约。村里人都知道他家的底细,虽说这个后生人没得说,敦实可靠,但毕竟家里过于贫寒,谁愿意让姑娘跟他受苦呢。宝才很着急,托了媒人往周边村镇学摸,没多久便有了消息,约在流坊集市上见面,那头由娘带着姑娘来,媒人撮合两家人一间面,发生用红纸包了一百九十九块给那姑娘,姑娘伸手接过去,就表示同意,她娘看发生人材不错,说话伶俐,举止稳重,觉得媒人所言不虚。接下来就是按照风俗约定,女方到男方看地方,商定聘礼,什么时间该给女方什么物品、现金。用红纸两张写了,一方留一张。按照约定行事,直到把姑娘娶过门来。
虽然媒人事先在女方家垫了不少话,这后生现在虽然穷一点,但人聪明肯干,又靠的住,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如是云云一通好话。发生父子也细细地把房子收拾了一番,然而当女方母女带着七大姑八大姨七八个人走到房子外面时,便呆住了,探头往里面略略看看便打住脚步不想进去了,邻居们帮着精心准备的茶水果盘也没用过,当即喊来媒人说悔约,红包退回,不管怎么劝说也没用,人家说,太穷了,不能把姑娘往火坑里送。其后又约了两个,见面也都没有问题,到家一看,逃也似的走了。媒人对他们说,想吃你们家的酒太难,除非先盖砖房,再叫我们说媒,不然说破嘴皮也没用。
后来村里人去南方打工的人多了起来,深圳、东莞、福建等地,发生也跟人去打工了,先后在印刷厂、鞋厂、玩具厂干过。他不像其他后生手头有钱便或吃喝或赌博或嫖妓,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厂里有个姑娘看上他了,春节带回家来,勉强住了几天便回自己家了,回厂便跟别人好上了。发生于是觉得盖房子很迫切。打工二年多,突然发现身体乏力,茶饭懒思,恶心呕吐,回来到南昌的医院一检查,慢性重金属中毒。拿着化验单,犹如五雷轰顶,霎时万念俱灰。断断续续治疗一年多,打工积攒下的五六万也差不多花光了。期间跑到厂里找老板,谁认?没合同,没保险,好便安慰你几句,不好便瞪眼赶出来。
偏这时候,宝才抱怨起来没完:别人的仔孙能干,盖好三四层的屋,我们的仔孙无能,连地基都打不起来,看来,要死在土砖屋里。又抱怨自己一辈子命苦,别人年娘爷跟着仔孙享福,我到死都要跟着
仔孙受累,没好吃没好穿,到现在棺材都没打。如是云云,念念叨叨地说不停,发生忍不住吼他几声。宝才便叫道,你如今比我高,比我力气也大,嫌我多余,干脆打死我得了,我受了一辈子苦,活着也是受罪。拿根棒子要塞给发生。一连闹了几次。
发生本就心如死灰,已萌生厌世的念头,宝才一闹无异于催命符。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发生的死讯。
两年以后,孤苦伶仃的宝才也死了,一天之后,邻居才发现他僵冷的尸体。如今父子两个的坟冢恐怕早已被荒草侵占了,再也不容易找到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如今浯溪坑的人谁会想起发生来呢?
我回村每次路过他们家时,看到残颓墙垣,总觉得发生在那里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