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方界。
勺子山坡上的青草还是一如既往地肥美鲜嫩，老黄牛低头唰唰地啃着嫩草，偶尔抬首看一眼不远处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地上枕着双臂，眯着双眼假寐的少年，伸出舌头将嘴角的青草卷进嘴里仔细咀嚼。
山坡下边是牛家村，牛小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脚并用才爬上这不过区区数丈高的山坡，牛小胖登了顶，看到躺在地上的少年，便欢喜一笑，打着赤膊的上身，肥肉一颠一颠地走了过来。
“小鱼儿，我就猜到你在这。”
少年微微一笑，却因为阳光太过烫眼，没有看牛小胖，只是扬了扬嘴角，轻嗯了一声。
牛小胖呈大字型把自己放倒，舒服地出了口气，把气理顺了，才自说自话地道：“小鱼儿，昨晚山上又闹鬼了，差点没把我嫂子给吓得小了产，不过倒是哭哭啼啼了一宿，说鬼阎罗要来抢我们老牛家的骨肉，折腾得我哥好一通安抚才睡下。小鱼儿，你信这世上有鬼么？”
少年嘴角微微收敛，嘴里的狗尾巴草也轻颤了一下，他坐起身来，把狗尾巴草吐开，道：“小胖，这世上没鬼。”
牛小胖懒得起身，因为他一身肥肉，动一动都觉得费尽，道：“没鬼？可是这几天晚上山里头可闹腾得紧啊！我入夜了就没敢出门，但是支着窗口，也能听得真切，畜牲发不出那声音，山里头铁定有不干净的东西。”
少年微微皱眉，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小胖嘴里有脏东西的大山老林，半晌没有说话。
小胖吃得多，说的话也多，道：“你的耳朵不挺灵的，怎么没听见？我早上一打听，村东头再过两月就到百岁的老村长都听见了。老村长说了，那是鬼阎王派了牛头马面要来领他了，他说自己怕是活不到腊月咯！”
少年肩膀一颤，脖子上挂着的一串红绳也跟着颤悠了起来，衣衫里头的那颗跟了他十五年的珠子，敲打着他的胸口，让他竟感到了几分恐慌。
“哞……”
老黄牛毫无来由地哞叫了一声，扭动着屁股转到另一边继续吃草，少年也在此时开口，道：“小胖，你说，山的外头有什么？”
小胖拖了一声长长的嗯，挤出了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最有哲理的一句话：“山的外头，还是山呗。”
少年无奈一笑，他知道小胖能够在这穷山恶水的大山小村庄里活到现在，还活得这么肉乎，平日里心思都放在吃上了，一旦遇到超出自身智慧范围的问题，绞尽脑汁也只能得出这么个毫无营养的答案。
少年微微仰了仰头，凝视着那一座闹鬼的大山，再次问道：“小胖，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小胖一骨碌坐了起来，瞪大双眼端详着少年，心里奇怪，往日里自己最好的伙伴，并没有这么多的玄奥问题，今天怎么净说些听不懂的话？
但少年既然已经发问，小胖也不忍心无视，本着点化发小的意思，他正气凛然地道：“活着为了啥？为了吃啊！”
少年扑哧一笑，而后哈哈大笑，手指着牛小胖不停摇头，牛小胖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却也附和着呵呵憨笑。
少年突然止住了笑声，站了起来，身影竟然显露出了几分悲壮，道：“小胖，我要走了。”
“回家了？那咱下坡呗！”
少年摇了摇头，认真地道：“不是的，小胖，我是说，我要走了。”
牛小胖愣住了，他再傻也能从少年的表情里看出来，少年不是要回家，而是要离家，离开牛家村，离开这座山。
牛小胖眼泪下来了，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了，道：“你真走啊？上哪去啊？啥时候回来啊？我爹说过两年就给我娶媳妇了，你回来喝我的喜酒不啊？”
少年道：“小胖，我要到山的另一头去了，你啥时候娶媳妇了，我就啥时候回来看你，看你大哥的小娃娃，看老村长，看所有在这十五年来，给我吃喝把我轮流拉扯大的叔叔婶婶们！”
“小胖，老黄牛我不带走了，以后你给养着吧，你可别说保证像对我一样对它的话，我可揍你，呵呵！”
“小胖，回去告诉你嫂子，她肯定能给你大哥生一个胖男娃，比你还胖还能吃！”
“你告诉老村长，霄遗儿感激他在十五年前，把我从这勺子坡捡回村子里，你还说，他一定能够活过百岁，我发誓！”
“你还告诉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们，霄遗儿一辈子念着他们对我的好！”
牛小胖在勺子坡上拼命摆手，大叫着他取的叫了十几年的小鱼儿昵称，取代了那个听起来不吉利的名字。牛小胖的声音惊动了整个炊烟渺渺的牛家村。
离一百岁还有两个月的老村长牵着重孙子的手，走出了屋外，浑浊的双眼眺望着远处的大山，颤颤巍巍地说着：“你霄遗儿哥哥终于还是要走了啊？十五年前，勺子坡上天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落下了七彩虹光，我爬上山坡，就看见你霄遗儿哥哥躺在勺子坡上，胸口挂着一颗珠子，笑呵呵地打滚，我当时就知道，这孩子就算不是天仙下凡，也不是凡人呐！”
扎着朝天辫的孩童脆声问道：“小鱼儿哥哥这是要去哪儿呢？”
老村长凝视着远处大山，娓娓道：“他要回去咯，回他的世界里去咯……”
……
入夜，山风过岗，霄遗儿并没有走远，只是像一块山石一样，站在高高的山顶上远望着烛火微明的牛家村。
一道声音传入了他的脑海，道：“其实可以不用急着走。”
霄遗儿摇了摇头，道：“还是走吧。我不想真看见小胖他嫂嫂被吓得小产，也不想老村长总以为自己活不过百岁。”
那声音稍稍沉默。
霄遗儿无声一笑，道：“其实还是因为我想出去看看，毕竟我不是小胖，生下来就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也知道自己必须在哪过活。老村长从勺子坡把我抱回村子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些年没爹没妈，我也从不觉得自己不幸。只是这不代表我不好奇不想知道，是谁把我弄出来的，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叫霄遗儿，意思就是要提醒我自己，我是大晚上被人给扔下来的。”
“只是你也没法告诉我我是个啥，我就只能自己去找答案。而且如今这大山里头的东西，已经满足不了你，咱们就早点把它们收拾干净，好让牛家村里头的好人们，睡上安稳觉。到了外面，你指哪我走哪，我逮多少你吃多少，也算是相依为命，有个照应，所以我不怕，你也尽你所能，给我指条好走点的路，至少让我在回来喝小胖喜酒的时候，别太寒碜。你说呢？”
那声音再次开口，道：“好。”
简简单单的回应，其实就已经定下了今后的路。霄遗儿最后看一眼远处的牛家村，见村里头开始有烛火熄灭，吐了一口雾气，毅然道：“开始吧，大家伙儿要睡了。”
转身跳下岩石，把上身衣服脱了绑在腰间，晚风有些凉，霄遗儿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冷战，摇头苦笑，诱饵真的不好当。
在原地跳了两圈，体内热气渐生，皮肤表面也开始有了几点汗迹，霄遗儿道：“动作麻利点吧，别等我把腿跑软了还没完事，我可不想被那些鬼东西碰着。”
弯腰紧了紧绑腿，霄遗儿再道：“其实流点血的确是更省事，但是我很久以前就听老村长说过，血是人的魂，流多了魂就容易丢，所以虽然现在这样累了点，损失却也小点。我跑了！”
霄遗儿话音落下，腰部下沉，前脚在地上一瞪，整个人就像是弓箭一般射了出去，汗水的气息，混入了林中薄雾中，在无形中蔓延了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