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博弈:是社会认知领域用来研究信任、互惠偏好、利他偏好的一种博弈范式。博弈过程中,双方策略的选择与行为的实施,会取得相应的结果或收益。”
1.男孩
我是你们说的乡下人。
我在城里摆摊。修锁,配钥匙。这手艺是我爹教的。
我升高中那年,爹没了。家里房子留给哥和嫂子。小妹退了学,帮进城打工的哥哥嫂子带侄儿。
我不大想得起妈。妈在生下小妹一年后,从我们生活里消失了。
起初我不懂她怎么能走,丢下三个孩子,和身体不好的爹。等长大些,我开始懂了。我想妈是怕了,穷怕了。
我想好好念书。我相信那句话:知识改变命运。我渴望用知识改变我们家,我哥和妹子,还有我的,人生。我想证明给妈看,爹不孬,爹生的孩子不孬。我想要妈后悔,她的选择。
开学前那天晚上,我忙着准备上学的东西。哥进屋,关上门。门关着,我也能听见嫂子在门边的脚步声。平日里我和哥很少讲话。他坐下来,不停抽烟,咳嗽,吐痰。他还没有开口,我已经明白了。
我进了城。带着爹留给我的家什,一整套修锁和佩钥匙的工具。
农闲的时候,爹就背着这套家什,走村串乡。有时候,我就跟他一起走。当时不觉得。后来想起来,那是幸福的日子。
哥说,城里到处是门,门上都有锁。我能养活自己,还能挣到钱,回家娶媳妇。哥说起家的时候,声音很小。他也不能肯定,哪里是我的家。
我走那天,妹子送我到村口。像小时候一样,牵着我的衣角。不一样的是流眼泪。
走出很远,我再回头,妹子还站着,一手朝我使劲挥,一手用袖子揩眼泪。她的周围全是金黄的向日葵。她就站在阳光和金色的花朵中间,真美。
下次再见到她,会是村里小媳妇的样子,可能还抱着个流鼻涕的娃娃。就像小时候,我背着她,会走路了,她一步不离跟着我。
在城里摆摊真难,被人到处撵。那天来了一车人。我没来得及跑。摊子被踢了。钥匙滚得一地都是。我趴着满地捡钥匙。爹的箱子被人搬上了车。我丢了钥匙扑上去抢箱子。我只想要回爹的东西。带着它,就像爹在旁边,爹没走。有人拖着我扯着我,好多手。我使劲挣开那些手,我只想抢回爹的箱子。
他们说我把人打伤了。
我没想到会坐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爹的东西丢了,但爹的手艺,在我心里。
在牢里,我认识了他,我叫他大哥。我把我的事跟大哥讲,他见多识广,我想他会给我一个答案。大哥对我的事没兴趣,他很好奇我配钥匙和开锁的手艺,他说那叫本事。
每把锁都有一个锁芯。要开锁,你得懂那个芯。一把锁就像一个人,有它的特点和心性。爹说,你要心里面静,开锁的时候,会感觉,会听。大哥让我跟他干。
后来,我才知道他让我干什么。
我没法回家了。没脸再见妹子和哥。坐牢的消息比我回家的速度快。我猜嫂子恨死我,恨我让她和侄儿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大哥没多久就又进去了。他自己大概都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想劝他改行。我没法开口。我自己正走在他的路上。他进去那天,我离开了那个让我一辈子都对不起爹的城市。我在另一个城市,开始单干。
我喜欢读书。从来也没有停过。你不会相信,我用当初配钥匙的干净钱,和现在撬锁的脏钱,买了很多书。我甚至在那些陌生的房间里,除了拿钱和值钱的东西外,还拿书。对了,不叫拿,叫偷。
我遇见过打开门,房间里有人的事。每次都印象深刻。
记得有一次,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赤着身子在床上。看见我,女的尖叫,男的一把替我捂住她的嘴巴。
我本来想跑,但这种情形让我知道有戏。
我说我不伤人,告诉我钱在哪里。
男的马上放开捂嘴的手,指着女的说:这是她家,你问她。
女的扑上去,一个耳光,和男的扭打在一起。两个人打得过瘾,显然忘记旁边还有个我。我除了离开,没有别的办法。临走,顺手拿了一部手机。
跑了很远,我气喘吁吁扶着墙笑,不知道是跑喘了,还是笑喘了。城里人,我看不懂。但看得越多,越觉得滑稽。
那天,我进了一扇门。我早看好那对夫妇。开好车,穿名牌,女的很漂亮,是她那个年纪的漂亮。关键是,她珠光宝气。
我目送他们的车离开小区。
他们的门很讲究,不太好开,但难不倒我。开门前,我还是习惯地按了按门铃。当然没有人应。
我进去后,把门关上。我撬过的锁,还能用。我猜大哥丢了我,像丢了左膀右臂。
我溜进客厅。果然没选错。我猜此行可以让我过一段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一般人不会把贵重东西放在客厅,我闪身进了一间侧屋。一进门,就吓了一跳。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屋子。亮光光的木地板,更亮的是整整一面墙的镜子,镜子从天花板一直装到地面。我吓到,是镜子的模样,从边上一个破洞开始,向四面八方裂开,吓人的裂痕遍布整面镜子。我很少照镜子,一时没有认出镜里的自己,也不好认,我在镜子里,四分五裂。
房间角上,放着一堆黑乎乎的音响。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另一面墙上大大小小的照片,彩色的黑白的。照片上是同一个女孩,各种姿势各种表情,女孩在跳舞,女孩在笑,女孩举着奖杯……女孩有些像那个女主人,年纪像我妹妹,她真美。女孩笑吟吟望着我。我有些傻了。
我又进了旁边的房间。
我彻彻底底傻了。
房间里有人。
2.男孩和女孩
房间里有一个女孩。我刚刚见过,在隔壁的照片里。
让我傻的不是这个。
女孩坐在一张轮椅上,不,是被绑在轮椅上。
我发现,女孩只有一条腿。
我想离开。这不是那对古怪男女。我不能在一个像我妹妹的女孩面前偷,并且,她残疾,并且,她完全不能反抗,并且尤其是,她真美。即便少了一条腿,她也比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大多数人,更美。
我来不及搞清楚我的满心疑问。我转身要走。女孩突然说话,声音有些哑,我猜她是害怕。“你是小偷。”
我还能说什么?我走向门。
“你回来!”
这真是平生没有听过的话。除了很小的时候,妈喊我回家吃饭。我猜连哥和妹子现在都不会跟我说这样的话,“你回来。”更何况,我是贼。而她,正在危险中。
我站住。我想知道为什么。
“你别走。你帮我解开。”
我看着她。她脸上尽是哀求。
“我告诉你钱在哪里,你拿了就走。走前帮我解开绳子。你放心,我不会伤你。”
你不会伤我,妞妞?你知道我是谁?你不问问我会不会伤你?我没有说出来。短暂行窃生涯积累的经验完全没法用。我只是盯着她身上的绳子。绳子是棉的,很柔软。但再柔软的绳,也不该绑在她身上。我确实想帮她解开,很想。
“我帮你,你也帮我。”她再次要求,是哀求。
我突然意识到,我该走了。她这么绑着,离开的家人不会走远。
我已经走到客厅。身后传来小母兽一样的嘶叫:“你是个贼!”
这还用得着再三强调么?我的怒气正在升起,渐渐压住惊异和好奇。
“小偷!小偷!小偷!”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让我恐惧。
我冲回房里,扑上去,捂住她的嘴。我以为她会挣扎,她却突然安静下来。美丽的大眼睛在我手的上方,静静望着我。
我放开手。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坐牢也没这么害怕。我不敢再碰她。一个被捆绑住,少了一条腿的女孩子,让我这么害怕。我不懂。
“你是小偷。”
还有完没完。我却没有气,只觉得没有气力。
“我看见你了。你的脸,你的样子。你跑不掉了。我会告诉警察。他们会把你的样子画出来。放在网上。贴在墙上。他们会满世界抓你!”
什么情况?这超出我的理解,我想也超出大哥的理解,超出我们这个不能见光的世界的理解。
“你不怕?不害怕坐牢?牢里面……很恐怖的!”
妞,我知道牢里什么样子。我隐约意识到什么。但我不敢相信。
女孩开始焦躁,身体在绳子里挣扎,“你是小偷,但你其实是个胆小鬼!”
“你想干什么?”我想结束这场荒唐的对话。
“你不敢杀人!”
猜想被证实。我说不出那种感觉。你不能理解,我也不能,一个小偷,在一个完全没有防御的受害者面前,想哭。身体里有股酸热的东西,涌过来涌过去。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我走出门去。
女孩在身后嘶喊:“胆小鬼!杀了我啊!杀了我!你这个胆小鬼!”
3.女孩
你可曾品尝过,刚学会飞翔,便失去翅膀的滋味?你可体会过,习惯了美,却要时时刻刻和丑相伴的感觉?你可懂得,活过了今天,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的心情?
我情愿抛弃余下的生命,来解脱这种痛苦。你猜它像刀割,刀刀至骨,也许一开始,是有那么疼痛。但现在,我没有感觉,只是无边无际的窒息,四面都是墙,没有天,没有阳光。阳光其实每天照进屋里,妈妈把我推进去,让我坐在光里面。但照不进你心里的阳光,跟你,有何关系?
我爱跳舞。是那种听见音乐,身体会颤栗,必须起舞,听不到音乐,灵魂也会飞翔,想要起舞,如同疯魔(妈妈这么说)的状态。
爸爸妈妈拗不过我的执着,送我进了专业舞蹈学校。他们本以为我只是小女孩爱美的虚荣,却不曾想到,我跳出了名堂,从市里跳到省里,我想站在全国甚至全世界的舞台上。
其实我不在乎那些奖。我只是想跳,用我的身体,向所有人表达我似乎与生俱来的飞扬灵魂,表达我感觉到的这个世界,表达那些你发现了就不想放开的美。
我以为这是我的全部,我的人生就会像这样,在美,音乐,舞台和掌声里,一直走下去,舞下去。
最初是腿疼。我没有介意。但越来越疼,直到那次演出,我跌倒在台上。爸爸妈妈发现时,我腿上已经鼓出一个大包。包已经有一段时间,我不敢说,我以为是跳得太勤奋。我怕爸妈阻拦我。
然后……
我不想说那些然后……
但我永远绕不过去失去腿的那天……
爸妈夜里的对话我听到了。爸说,可能还会转移。
你猜我听了怎样?我很开心。我希望那叫“癌”的浑蛋转移得到处都是,转移到脑子里,让我不再刻刻思虑,转移到心,让我心死,不要心痛到死。我想死,我高兴我会死,只是别等太长时间。
那天,我砸了练功房的镜子,用一个奖杯。妈妈愚蠢地想要用我过去了的所谓成功和辉煌来鼓励我。我太虚弱,镜子只是开了裂,那些狰狞的裂缝,像残忍的嘲笑,像我心里没有发出的嚎叫。
我捡了一块妈妈没有收拾干净的玻璃片,划开了我的手腕。我没有死成。一个失去腿的女孩,在失去生活的同时,也失去了死的权利。从此爸妈中的一个对我寸步不离。如果必须离开,他们就用绳子,把我绑住。有时是在床上,有时是轮椅上。
4.女孩和男孩
那个男孩进来时,我在轮椅上。
他是个男孩,虽然他极力想做出一副老练和邪气的样子。但在骨子里,他只是一个男孩。就像学校里那些高我们几级的大男生。他甚至有点像他,一个在我上学路上跟了我整整半年的男生,我不讨厌他,他很帅。他(我说的是我面前的他)黝黑的脸和笨拙的举止透露出他来自乡下。
他闯入我们家,我不恨他;他要偷走爸爸妈妈辛苦挣来的财物,我不恨他。我更不怕他,我想他能帮我。他拒绝我的那一刻,我恨透了他。他只是一个小偷。
甚至一个小偷,都在可怜我!
你不能理解我的绝望。你永远不会懂,从高峰骤然落到底端,那种生不如死的屈辱感觉。
我放声大哭。我不记得失去腿以后,这么哭过。在一个陌生的、坏人面前。绳索勒在身上的疼算什么。我哭得翻肠倒肺粉身碎骨。那种甚至忘记了为何而哭,忘记了疼,忘记了整个世界的痛哭。
然后,突然,有一双手,拿着温热的湿毛巾,在揩我的脸。我没有腿也没有手,我把脸埋在毛巾里,哭得浑身颤抖。我知道那是谁的手,我不在乎。
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世界格外清晰。我看到世界是那个男孩。
他蹲在我的面前,用毛巾,笨拙地帮我揩脸,帮我涕鼻涕,帮我理头发。他很笨,理头发的时候,弄疼了我。他的手在抖。
然后,我看见,一朵花。一朵金色的向日葵。我后来知道,客厅里有满满一瓶这样的花。但我一直没有看见。我看见了这一朵。他有些颤抖地放在我的膝上,是我见到的最美的向日葵。
他进门就很少说话,但后来所有的话都是他在说。他说了很多。磕磕碰碰,前言不搭后语,声音还发着颤,像他的手。但那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话,甚至胜过我站在舞台上听到的掌声。
我永远记得他说的那句话:“你就像我妹妹。你要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你死。我要让你,好好活。”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我不懂。我想理解。我想让他亲口告诉我。
5.男孩
那天,我离开那里以后,走了很久。在这个我以为熟悉,其实很陌生的大街小巷一直走。没命地走。我不知道哪里是头。
哥说,城里到处是门,门上都有锁。你永远不知道,打开锁,门里面,会是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又何尝知道。而他们,以为那是自己的家。
那次行走的尽头是一条河,河水浑浊。我哭了。不是女孩那种放声痛哭。我坐在湿漉漉的泥土上,没有声音,只有眼泪滔滔不绝在流。但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河流。
我的眼泪一开始像河水一样浑浊,但到后面,变得清澈,像我童年时家乡的溪流。而我的心,像溪边金灿灿的向日葵。妈妈,妹妹,还有、那个女孩,在向日葵中间,朝着我笑。
6.男孩女孩
又见到那个女孩,是在三年以后。
在这个城市中心广场的巨大视屏上。女孩成为这个城市的骄傲。他们叫她“最美的女孩”。她参加而且赢得了这城市举办的一个名叫“感动”的评选。
那天晚上,我站在广场上,和很多人一起看了那个晚会的直播。我的身边,是我所在工厂的同事,还有我的女朋友。
女孩出现在舞台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好厉害,我害怕紧紧偎在我身上的女友会发现。
女孩真美!这次,她没有坐轮椅,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自己走上舞台。她走得很慢。但我愿意等她。
而且我相信,全世界都愿意等。
女孩美丽的脸显现在整个屏幕上。我,贪婪地,真的是贪婪地注视着那天我没能,其实是不敢注视的眼睛。
女孩在舞台上感谢她的父母亲,感谢这个世界和人们对她的关爱。
然后,她转了转脸,对着屏幕外面,对着整个世界,但我猜,她是对着我。
她说:“我还想感谢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但我想告诉他,我会永远记得那朵向日葵。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我希望他,就像他对我说的那样,好好活着,活得幸福快乐,活得,有尊严。然后,我希望有一天,他能来到我面前,亲口告诉我,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主持人插了话:“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吗?我们能有幸分享他的最后那句话吗?”
女孩笑得如此美:“这是我和他的秘密。”
我的最后那句话是“对不起”。
这是秘密。其实不是。你和我的一生会无数次说到这三个字。
我和女孩说对不起,我不该闯进她的家,和她的世界,未经允许。我和我的亲人、和我的父亲说对不起,我亵渎了他一生挚爱的手艺,让他失望让他屈辱。我和我自己说对不起,为我浪费和糟蹋的人生。
最后,我和这世界说对不起,也许它会出错,但那不是我做错事的理由。
哥说,城里到处是门,门上都有锁。我有开锁的精湛手艺。
但我真正想懂得的是,如何打开,你的心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