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1.梦开始的地方
恍惚中,成真看到一位白衣少女,骑着一辆小巧玲珑的五彩凤凰自行车,在春天清晨的林阴道上,向她飞奔而来,和煦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的脸上浮现着自信的微笑,眼睛里放射出希望的光彩。
她瀑布般的秀发被风吹到了脑后,露出粉白细腻的香腮来,五官在她的脸上搭配得十分协调,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含情脉脉、如梦如幻的眼睛,不大不小,扑朔迷离。嘴角是微微上翘的,即使是发怒时,也给人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的感觉。她的脸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瓜子脸、长方脸或是鹅蛋脸,总之不是那种世人公认的美人脸,她的颧骨略微显得有些高,下巴有点儿尖,反倒令这张脸看上去极富个性,与众不同,又不失柔和娇媚。
她的身型丰满而窈窕,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夏莲;她的皮肤光滑而细嫩,似乎轻轻一捏,就能捏出水来;就像一只鲜艳多汁的水蜜桃,她的身上带有一股子超凡脱俗的仙气,当你在她身边驻足的时候,常常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你仿佛已从万丈红尘中脱离了出来,而进入到了一个清静无比的境地。
她骑着车驶入一座机关大院的大门,弯过正对大门的办公大楼,直奔后面的干部家属楼,在楼前她下了车,并在自行车停放处停了车,便径直蹦蹦跳跳上楼了。
成真的家位于三楼,是一个100多平米的三居室公寓,成真不一会儿便到了自家门前,按动门铃,开门的是她的母亲甘林。
“真真,晨运回来了,快去把运动衣换下来,免得回了汗感冒。”甘林帮女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秀发,又接着说:“瞧这满脸通红的,去洗把脸出来吃早餐吧。”
成真“哦”了一声便依照母亲的话进了洗手间,不一会儿出来,身上已换了一件白色长袖连身裙,长发则用一根丝带束在脑后。
甘林见女儿这般穿着,说道:“这春天的早上和晚上都有些寒意,你穿这连身裙不够暖,听话,乖,去换一件厚些的衣裳吧。”
“妈,我一点也不冷,今天晚上学校要举行‘吉他与诗’晚会,我要表演诗朗诵,穿这条裙子最合适不过了。”成真俏皮地拉开裙摆对母亲行了个屈膝礼。
甘林又道:“好孩子,穿那件金黄的羊毛衫,配白色长裤也是很漂亮的。”
成真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妈,我就穿这条裙子,我不换。”
甘林忙说:“好好好,不换,那就带件外套,也好加冷加热。”
成真虽然爱跟母亲耍耍小性子,但在父亲面前还是十分乖巧的,此时,成真见客厅里没有父亲的身影,便悄声问母亲:“爸爸呢?”
甘林努努嘴说道:“喏,在书房里面。”
这套公寓总共有三个房间,最大的一间是成真父母的卧室,最小的一间是成真的小天地,另一间本是成真姐姐江成凤的房间,江成凤出嫁后,这间房便改做了书房。
此时,成真走到书房门口,探进头去,见父亲手上拿着一封信,正坐在窗前的写字桌前,聚精会神地读着。
成真只好敲了敲房门,叫道:“爸爸,吃早餐啦。”
“是真真呀,你这鬼丫头又在跟你妈妈闹别扭吧,哈哈哈。”成真的父亲江大同回过头来笑道,显然他已经听见了成真与妈妈的对话。成真只好冲着妈妈做了个鬼脸,又吐一吐舌头。
江大同迈着四方步走出书房,一家人于是走到了餐桌前,成真忙不迭地把对门正位的椅子搬开,说道:“爸爸,坐。”又帮甘林搬开椅子,说道:“妈妈,坐。”然后,她和妈妈一边一个地坐下。
江大同很有领导派头地坐下,他是这个机关大院的党委书记。成真的母亲甘林则是这个机关大院的会计科科长,在单位是书记管科长,而在家里,表面上书记仍是领导,可实际上是科长管书记。
江大同平日里在单位作报告已成了习惯,即使是在家,对着母女俩讲话也像是在对着一二百号人作报告一样,声若洪钟,手舞足蹈,甘林必须不停地在旁提醒:“小声点、小声点。”
而成真在旁则貌似认真地不停点头,其实,成真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的想象,总是在自我营造的那个世界里陶醉流连,因此对父亲的话多数如耳边风,根本就不入脑。但她的父亲江大同却不管这些,只要他居于正中的领导之位,发表谈话时,母女俩一边一个在旁点头,这就足够了。
可是今天,成真却不能视父亲的话为耳边风,因为父亲的话直接关系着她的未来,令她觉得异常震惊。
“真真,我在考虑你移民香港的事继不继续办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成真脸都绿了,急忙道:“为什么到此为止呢?不是说下一批就可能批准我的申请了吗?”
江大同今天神色不同以往,十分凝重:“你姑姑昨天来信了,她准备和台湾的一个教授结婚,她想等你的事情办好,人在香港安顿下来后,就过台湾去安度晚年。她说她香港的住宅准备卖掉,不过她承诺为你租好房,并留一些钱给你安家,今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
成真一时间脑子还转不过弯来,母亲甘林开口说道:“我们原以为你去到香港后有姑姑的照顾,她无儿无女,又一直非常喜欢你,我们当然是很放心,可现在情况变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在那个资本主义社会里举目无亲,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甘林停一停接着说:“你又是从小就被宠坏的,连双袜子也没有自己洗过,到时候一日三餐还不知能不能自己弄到口里呢。我和你父亲商量着,就留在我们身边把大学念完,毕业后凭你父亲的老关系找一份好工作也不是难事,又何苦去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苦呢?”
成真此时哪里听得进父母的只言片语,她只知道从她12岁开始,她第一次到香港探亲,姑姑带着她遍游这个五彩缤纷、光彩夺目的城市时,香港在她心中就成了一个最美的梦,眼看这个梦就快要实现了,怎么可能让它到此为止呢?
成真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我要去香港,姑姑要去台湾就让她去好了,反正我要去香港。”
父亲说:“真真,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这件事非同儿戏,爸爸妈妈完全是为你着想,这一步走出去再要后悔就来不及了。”
成真叫道:“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要去香港,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香港。”
父亲变了脸色,厉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我看这件事情不能这么依你。”
父亲发了脾气,成真也就不敢再出声了,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母亲见状忙递了一个包子在成真手中,一边说道:“来,来,来,先吃早餐,这件事情可以从长计议。”父亲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成真这里却越来越觉得委屈,她放下手中的包子,离开饭桌,赌气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间,故意把收拾书本的声音弄得很响。甘林与江大同无可奈何地对望了一下,叫道:“真真,你的早餐还没吃完呢。”
成真在屋里回答:“我没胃口,我去学校。”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大门口,成真一闪身出了门,并把门在身后重重地带上,把父母都吓了一跳。
半晌甘林才缓过神来,急忙叫起来:“真真,真真,带件外套,别冻着了。”甘林拿着外套正要追出去时,江大同开口了:“你哪里还追得上她,这孩子都是被你惯坏的,稍不如意便大发脾气。”
甘林赶紧走上阳台,却看见楼下成真正跨上她的凤凰自行车,就急急地叫了一声“真真”,成真却不回头,只是一阵风似的骑车走了,望着女儿的背影,甘林自言自语地说道:“她还真是个孩子。”
20分钟后,成真就到了学校,她存放了自行车,在学校操场旁的水泥阶级坐台上寻了一处坐下来,看着有些老师、同学在跑道上慢跑,有些在操场中间的草坪上打着太极拳、舞着剑。这时,操场边石柱上挂的喇叭里,正在播放着台湾歌星赵传演唱的歌曲“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成真觉得这首歌太符合她此时的心境了,她托着腮发着愣,心里感到无比的沮丧和伤感。
这首歌播完后,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喇叭里响起:“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早上的广播时间已经结束了,谢谢大家收听,祝大家拥有快乐的一天。再见!”
“这声音是苏军的,”成真马上想到,“对,我怎么不去找苏军呢?”苏军是成真的男朋友,因为他家在外地,所以不可能像成真那样每天回家,而是住在男生宿舍楼里。但是由于他是校学生会主席,忙于学生会的事务,还要负责学校广播室早晚的播音,因此校领导批准他在广播室安放了一张床铺,方便他工作休息,而他也渐渐习惯以广播室为家,反倒不常回宿舍楼了。
想到这里,成真站起了身,向操场对面远处的综合楼跑去,一边跑一边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他还没出去吃早餐。”她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综合楼二楼的校广播室,见广播室的门虚掩着,成真一下子就推开了门。
苏军正在整理案头上的文稿,听到响声,回过身去,见到站在门口的气喘吁吁的成真,脸上露出既惊又喜的表情:“真真,想不到是你,怎么这么早?”
成真一言不发地走进广播室,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瞬间眼里便溢满了泪水,大颗的泪珠顺着脸庞滚落下来,苏军慌了神,他急忙关上广播室的门,问道:“真真,怎么啦,谁欺负你啦?”
这个高个子的英俊青年在旁边洗脸架上取了一条湿毛巾拿到手上,走到成真身边,弯下腰来帮成真擦眼泪,一只手轻轻拍着成真的背,说道:“没事的,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成真哭了一场,心里觉得好受了一些,抬眼看看一直在旁安抚她的苏军,反倒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苏军这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成真对面说:“你看看,又哭又笑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爸妈说不让我去香港了。”成真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苏军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但成真却马上敏感到了,即刻说:“好啊,你居然还幸灾乐祸。”
苏军把椅子往成真靠近了一点,抓住成真的手,说道:“真真,我不是幸灾乐祸,听我说,我早就在心底希望你不要去香港的,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瞧,还有几个月我就要毕业了,我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回到他们身边的,真真,跟我去郑州吧,昨天校领导跟我谈过话,他说郑州已有用人单位跟学校联络过了,我的分配去向八成已经定下了。”
“不是早就说好了的,我先到香港,拿到了居民身份证,我们就结婚,然后把你也申请过去,等以后我们在香港安了家,再把我的父母、你的父母都接过去的吗?”成真很不以为然。
“真真,说实话,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老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成真不待他说完,便生气道:“早知你说些这么让人泄气的话,我就不来找你了,我走了。”
说完成真起身要走,苏军忙拉住她,说道:“好好好,我们不谈这个,谈点别的好不好,今天晚上的表演你准备得怎么样?”
成真即刻转嗔为喜,眼角嘴角都浮现着笑意,整个脸马上生动起来。
“当然没有问题啦,倒是你的吉他伴奏可得跟上我的节奏呵。你看看我还特别穿了这条裙子,我像不像你要寻找的那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呢?”
一句话把苏军也说得笑了起来,因为这个哑谜还只有他们俩人心里清楚,时间要退回到半年前……
2.篝火晚会
半年前,学校的“摘星诗社”在大操场上举办了一次篝火晚会。
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天空湛蓝,月光明亮,操场中间是一堆红红的篝火,操场上满是欢声笑语的人群。
那时,成真跨进大学校门还不久,就被同班同学严小芳拉着报名参加了学校的“摘星诗社”,严小芳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而成真却有些腼腆害羞,偏偏她们成了班里最要好的朋友。
这是成真第一次参加诗社举办的活动,因此一到晚会现场,严小芳就拉着成真的手说:“走,我带你去见诗社社长,他叫杨凡。”
没想到诗社社长杨凡一见到成真,就喜出望外地说:“咦,这不就是我们想要找的人吗?”
见成真一头雾水,杨凡跟着解释道:“我们有位诗友要表演戴望舒的《雨巷》,你们读过吗?”
严小芳说:“当然读过。”
“可就是缺少个表演嘉宾,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怎么不早些发现她呢,她太像了,刚好她又穿一条白裙子。”他指着成真说,又对一个站在他身边的男同学说道:“快快快,快去叫苏军来,告诉他我们帮他找了一个表演嘉宾。”
成真急得不知怎么才好:“不行不行,我都不知道该表演些什么?”
“你要做的不多,只在旁边低着头走来走去就可以了。”杨凡笑着说道。
成真还是摇头:“不可以,不可以。”
严小芳极力赞成:“我说你行,你一定行的,快答应吧,别扭扭捏捏了。你瞧,晚会就要开始了。”
正推让着,有人说道:“苏军来了。”
成真见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他边走边大声问道:“谁是我的表演嘉宾?”
杨凡指着成真说:“就是她,她叫江……?”他一时间叫不上成真的名字,还是严小芳在一旁补充:“江成真。”
“对对对。江成真。”杨凡又指着那个身材魁梧的青年说:“这是苏军,你们大伙都认识吧,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学生会主席哟。”
成真平日里上完课就回家,很少关心学校的事务,也很少参加学校的活动,所以特别地孤陋寡闻,她还真是不认识苏军。她抬眼看看苏军,正巧与苏军含笑的目光相遇,也说不上怎么样的,心怦然一动,脸不觉飞红了。
“来来来,还有点时间你们俩人可以预先排演一下。”杨凡把苏军拉近到成真身边。
很快地,围在身边的人都忙着准备晚会的其他事务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成真正不知该如何才好,苏军开口说:“谢谢你做我的表演嘉宾,你应该读过《雨巷》吧。”
成真点点头,苏军接着说:“那就好办了,只等我朗诵完第一句,‘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你就可以上场了,跟着下来怎么走位,怎么表演就全看你的了,我会尽量配合你的,你看行吗?”
正说着,晚会开始了,报幕员已经走上了临时搭建的舞台。
苏军向成真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并压低声音说道:“我们的节目就排在第二,我们到那边候场吧。”
成真此时真想转身逃掉,可又好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着,令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苏军走到了候场的地点。
成真头脑里一片混乱,完全搞不清第一个节目演的是什么,只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待他朗诵完第一句后,我就要出场,天啊,我要怎样表演呢?”
成真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打着鼓,身边的苏军已说了一句:“该我们了,准备!”
成真望望苏军,不知何时他手里已拿了一把又大又沉的油纸伞,他正费劲地将油纸伞撑开,并一本正经地扛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