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盖房子是件大事。得要梁和椽子,得要砖和瓦。
我们从巩县张岭村舅爷家拉回两棵榆树。
从张岭运两棵榆树回牙庄贾家,需翻山越岭,是很艰难的事情,要不然贾家不会去这么多的大人。树又湿又重又长,放在架子车上,一个人是驾驭不了的,必须两三个大人在前把扶持着,遇到下坡,还得使劲往上抬,使树干尾部着地,不然惯性会使车子往下冲,稍有不慎,就可能车毁人亡。
回去不敢走水沟路,到了沟脑,走的是游殿、马洼,一直到牙庄,走的全是路古洞,有部分路段是在沟边。这是邙山道路的特色。20世纪70年代末都被填平了,现在几乎没了痕迹。
拉木头的车子进了村便都是下坡路,到了东窑,特别是贾家门口那段Z形陡坡,更是险情不断。大人们合起伙,抬着树干一头,另一头摩擦地面,送下去一棵后,再送另一棵,送到院子当中,卸在墙根,才算能松口气。湿木头过夏经秋了,才能干透当梁使。
木梁还有椽子都备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准备砖瓦材料。
在太师椅院西半坡,有一处院子,我们叫它西崖院,上面新建了三孔窑,挖出的黄土堆在院子南头,成了庞大的土堆。在这个土堆上,六叔用锄,我点种子,曾种了上百棵向日葵。向日葵开花时节,金黄的花盘,向阳开放,煞是壮观。
又开春了,贾家不种葵花了,开始打土坯。
雨后趁湿,把土铲进长约两尺、宽约尺半、高约三寸的木框(坯模)里,用杵子夯实,再去掉木框,一块土坯就做好了。打好的土坯,需要一块块一层层错开摞成一堵墙的形状,把土坯风干。风干的土坯就是建窑筑墙的好材料。现在的农村,仍大量存在用土坯做的房子和院墙。
贾家这次做的土坯,不是垒墙,是用来建造烧砖的砖窑。
爹利用调休,更多的是五叔、六叔和二哥宗修,来打制土坯。然后用足够的土坯,在西崖院的北头,把一个小山包掏空,从里面用土坯券一个瓮形的窖,瓮底部要在四个方向开个烟道通到上面——这个烟道孩子能钻进去,后来也曾是我们玩捉迷藏时的藏身处——窖下方朝西,开个门做烧火的炉膛。烧砖的窑,就算做成了。
贾家要用土法烧砖了。
我想,这应是爹的弟兄们的主意,当然,也是爹拍板同意的事情。这样做,直接好处是,节省了钱;间接好处是,凝聚了人心。后来,我家批了宅基地建新宅子,爹也效用此法,估计主要是看中了省钱,还有结实放心。
西崖院南头有一个很大的土堆,都是黏性很好的黄土,而黄土是做青砖蓝瓦的好材料。贾家看中这些黄土,更看中贾家人的力量和勇气。
这些土要过筛,过了筛的土细,没有料姜(姜形石头),也好和成泥,能保证质量。
土要和成泥,泥巴要反复用锨翻腾,反复用三齿耙子捯饬,有时候人也要上去用脚踩踏,堆成泥堆,让泥充分醒透。
泥和好了要用上砖母(模具),这个木制模具有三个斗,可一次做三块砖。五叔往斗里撒层细沙,然后朝泥堆弯下腰,双手十指相接,从泥堆上往下搂出个泥团,头也不抬,将泥团“嘭”地摔进砖母斗里。如此三番,三个斗都摔满泥后,五叔再拿起一个尺长的木条,双用按在砖母上,从外往怀里拉,里面的凸起泥巴便与砖母齐平。五叔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二哥也是二话不说,伸开胳膊,端起砖母,大步走到院子北头,弯腰,将砖母反着猛地扣在地上,三块砖坯就完完整整地躺在那儿了。半天工夫,地上会躺整整齐齐一长溜。
像五叔这样摔泥制坯的连贯动作,六叔也会。像二哥这样,反复奔跑,我的婶们有时也会干。
砖坯第二天就会定型,我们会把它上架,一层层地错开码放起来,让它晾干。也是为了腾出地方,继续制砖坯。
下一步,就是将砖坯上窑了。爹从县城请回了一个会烧窑的匠人。匠人站在那瓮形的窖里,把砖按序码放好,直到窖顶。装满了,开始烧窑。由于是湿窑,贾家先用花柴(棉花枝梗)烧。那山一样的花柴,一两天就被烧光。窑顶的四个出气孔,那两天也是浓烟滚滚。
贾家上下看着匠人在忙碌着,望着飘向天空的浓烟,想象着一炉好砖,七八天后就要出炉了,新房子、新砖窑马上就会有了。那喜悦激动的盼望心情,溢于言表。
烧砖起码得七八天时间,因为是湿窑,大约烧了有十天。十天后,不烧了,如果要的是红砖,就可以拆开炉门自然降温,如果要青砖,必须用水降温。贾家要的是青砖,可能是因为青砖耐用好看。我们就一车一车从大队池塘拉水,再一桶一桶倒进砖窑顶被土覆盖,又在其周围做了围挡的坑里,这个程序叫洇砖。砖窑被水降了温,就可以出砖了。
贾家翘首以待,大人孩子都围在炉前引颈观看。
六叔拿着瓦刀,下到砖窑炉口,开始一块一块拆。拆下第一块砖时,窑里面一股热气窜出,等全部拆完,砖窑里面还有热气外冒,等热气散完,六叔走近探头仔细察看,叹息了一声,然后扭头叫:“二哥,不中啊!烧的那是啥!”
爹忙问:“咋了,六须?”
六叔说:“都烧成半磕碜了!”是半生不熟的意思。
一听六叔这话,匠人不相信,连忙跳进窑口,进窑里观看,看后不断叹气:“大意了!大意了!欠火候啊!欠火候啊!”
这一窑的砖,两三千块,基本上是废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