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胖子拉着魏余穿过大门,又沿着廊道走了几十步,终于到了丛云关城墙之上。
入眼的,是无边无际的北地草原。
回首望去,城中屋舍俨然,稍远处军帐连绵,层层叠叠,其间黑甲如流,来回巡游。上空铁索栈道勾连,两侧箭塔望楼依山靠壁,有模糊的哨声传来。再远处,校场之后,又有数道暗红的矮墙,错落散乱,嶙峋密布。
“总算到了。”姬胖子双手压着腿,呼哧呼哧地喘气,喊道:“都怪祁寿那小子不在,留守的上将军谷彦虎死活不肯开城门,可把我给累惨了。”
“须侯不在关内吗?”魏余随口问了一句。
“昨日带着人出关,去找东夷人的麻烦了。”姬胖子趴道城墙的边上,指着下面说道:“怎么样,这里可是眺望丛云关最好的位置了,壮观吧?”
“非常震撼。”魏余长叹一声,说道:“只是修筑此等雄关,不知得用去多少人力物力。”
“哈。”姬胖子一声嬉笑,挥手指向关下,说道:“你以为这是一朝一代修起?”
他顿了顿,豪气干云地说道:“我来告诉你,丛云关自古便有,看见前面那些矮墙了吗?那就是原本丛云关,先前你就是从那进来的。咱们脚下的这面云墙,从前朝慎王时开始修建,前后用了百余年,到戾王时,才完成了城墙主体部分,直至本朝文王时,才由我父侯主持修建完毕。期间光是监工诸侯大夫就有二十六位。”
“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吧?”魏余一面感慨雄关峥嵘,一面想着,把关隘修得如此之高,未免浪费。
“你知道什么,可曾听过北狄的驯雕人?”姬胖子有些得意失态,自问自答说道:“以前狄人犯边,靠着大雕侦察地形,带人突关,无往不利。所以这丛云关才要修得百仞高,雕鹰难越。”
魏余一听姬胖子提起驯雕人,内心剧震,联想起三梁山狭道处伏击他们的黑衣人,当下出声问道:“北疆边境何止千里,即便防住了这一处,狄人可还有其他道路偷偷入关?”
姬胖子也乐意在魏余面前显圣,没有多想就直说道:“狄人擅弓马,此地算是王朝极北了,再往西去,铁山巍峨连绵,横亘再北疆与草原之间,飞鸟难越。一直到淮阴城,山势穷尽,又有淮水阻拦,雕倒是得过来,人马却过不来。”
“原来如此。”魏余敷衍的回了一句,心里想得都是三梁山狭道遇袭之事。
他一时想不通,只好又旁敲侧击地问姬胖子说:“对了,你说这驯雕人这么厉害,咱们陈朝怎么不学学,也弄出一支飞禽军来多好呀。”
“啊?哈哈。”姬胖子先是一惊,有笑嘻嘻说道:“你晓不晓得,在北狄,驯雕人只有祭司能够做,而且雕和人都还得从小培养。说起来,鄂侯以前好像也动过养飞军的心思,结果最后还是失败了。飞禽驮着人一上天,立马就发狂。”
他说完还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那才是真正的浪费,成山的血食、银子丢了下去,养只几万人的军队都够了。结果飞禽一发疯,人和鸟全死了,啥也没剩下着。”
“这等国之利器,怎么偏偏让北狄人独占了。”魏余感叹了一句,不再追问。心里暗想,姬山都知道的事,没道理徐公子不知道,他没有说出来,应该是另有思量。
“呜——”此时一阵悠长急促的号角声传来。
姬胖子听了,眉头一皱,自问了一句,说道:“奇怪?怎么吹起警戒号来了?”
“莫不是夷狄来犯?”魏余做起了最坏的打算。
“不像。”姬胖子嘴里念念有词,嘀咕了几声,才说道:“多少年了,自打丛云关修建完毕,从来只有中原的军队从这里过,还没有哪个外族敢来送死。”
“呜呜——”号子吹得更急切了。
姬胖子一拍墙头石砖,转身对魏余说道:“走,咱们下去看看。”说完便朝着城头一侧走过去。
魏余紧随其后,到了城墙角,不见任何阶梯道路,疑惑地问说:“咱们怎么走?”
“跟我来。”胖子从墙转角走进一间小屋子,打开门走进去,末了还对魏余勾了勾手,说道:“快点,进来。”
眼前的屋子只有只有一丈不到方圆,根本没有路。魏余带着一脸疑惑,走了进去。
只见姬胖子关上了门,在黑暗中伸手一阵摸索,便有齿轮运转,机关发动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魏余便感觉到脚下的地板再缓缓下移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
“放心,这可是我父侯依照前朝宫室珍藏图纸所造的‘殿梯’,可以直接下到地面。可惜这东西只能下不能上。”一片机关轰鸣声中,姬胖子大声解释了一句。
二人下到城中,只见四周黑甲疾行,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姬胖子拦住一队黑甲,从腰里掏出了一块令牌,喝问道。
“回禀将军,属下不知,只是按号令往校场集合。”黑甲领头之人答了一句,反问道:“将军可还有吩咐?”
姬胖子眉头一皱,说道:“带我去将军府。”
“得令。”黑甲头领答了一声,掉谴手下,护送这魏余和姬胖子往将军府而去。
姬胖子体力不行,全靠魏余一路拖拉着,一行人小跑了片刻,到了将军府门前,四周甲士戒备森严,不让通行。
“我要见你们将军,让开。”姬胖子又掏出令牌吩咐说。守门的甲士看了看令牌,没有动。
魏余在一旁看着,摸不着头脑。
姬胖子见无人行动,心中恼怒,对着府里大喊道:“谷彦虎。”
过了片刻,有青衣侍卫走到门口,先对左右细语一番,然后才正过身来。
“将军吩咐,黑甲先去校场集合。”他先是支开了黑甲,然后才对姬胖子说道:“姬少爷稍安勿躁,请跟我来。”
黑甲应声离去,只剩下姬胖子和魏余。
二人正欲进门,青衣侍卫却一伸手拦住了魏余,尖声说道:“将军只吩咐让姬少爷一人进来。”
“怎么?我带个人进去都不行了吗?”姬胖子突然暴发,掏出令牌就砸到青衣侍卫脸上,怒吼道:“祁寿给我的令牌是当狗屁用的吗!”
“哎呀,姬少爷勿怒,姬少爷勿怒,须侯的令牌自然是管用的。”青衣侍卫掐着嗓子,不阴不阳地回复说:“只是将军府军机重地,来往之人必须好好审查,以防混进来细作,还请姬少爷体谅。”
魏余一听,面色一沉,心中也颇为恼怒,这厮分明是没事找事,平白无故要刁难自己。
“我去你妈的,你算个球。”姬胖子一声大喝,伸腿就是一脚踹出,正中青衣侍者下裆,拉着魏余就往里走,边走边喊道:“祁寿都要叫我一声山哥,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你,你,你。”青衣侍卫捂住裆部,坐在门口,痛得乱叫,半天起不了身。
姬胖子拉着魏余往大厅里走,嘴里一边还念叨着:“我说哪个杂碎敢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原来是这个没种的货。”
“啊?”魏余离得近,听见了,本能地发出疑惑之声,然后立马说道:“刚才谢谢念平兄帮我出头了。”
“不客气。”姬胖子看了魏余一眼,说道:“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不识抬举的,是谷彦虎的外孙子,早年养在我家时,跟存嗣(燕侯世子姬续字存嗣)打架,让我一脚给踢断了命根子。他冲我来的。”
魏余得知缘由,眉头一皱,说道:“那咱们打了小的,一会儿老的?”
“怕什么,一个倚老卖老的东西。”姬胖子好像对谷彦虎很是不满。
说着,二人进到大堂,只见一位白发老将躬身在沙盘之前,双眼看着地形,说道:“闹什么闹呀,没点规矩。”
“哎呀,过来路上打了条狗,动静闹大了。”姬胖子嬉笑着回呛了一句。
谷彦虎抬头一皱眉,说道:“没大没小的,按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三爷爷。”
“你说什么!”姬胖子一下炸了毛,指着谷彦虎说:“我告诉你,我姓姬,不姓谷。你再敢提这事,我今天就跟你没完。”
魏余早知道姬胖子不是燕侯的亲生儿子,却没想到,他原本的家世还和谷彦虎有关,当即打了个圆场说道:“念平兄,消消气,消消气。”
“行了。”谷彦虎先是一声厉喝,然后退让了半步,说道:“你来这干什么?”
“我想来便来。”姬胖子却不愿意退让,言语咄咄逼人。
魏余赶忙拉着他,转身客客气气地对谷彦虎说:“谷将军,我们是听到号角声,担心出了什么事,才过来看看的。”
谷彦虎的瞪了姬胖子一样,问道:“你有是何人?”
“在下魏余,受燕侯之托,出使北狄,路过此地。”魏余尽量简略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来由。
“砸,原来你就是魏余。”谷彦虎正直身子,仔细端量了魏余两眼,说道:“清秀了些,不似屠老哥当年魁梧。”
然后他又往转身大厅走了两步,看着沙盘,徐徐说道:“没什么事,你们回去吧。”
“没事你吹什么号?”姬胖子今天全然不似过往通透圆滑,言语激烈。
“有完没完!”谷彦虎一掌排到沙盘边缘的木框上,大喝一声,又走了两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说道:“刚才关外出来消息,狄人王帐南下,前锋骑和须侯碰上了。”
“什么!”魏余忍不住一声惊叫而出,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须侯呢?祁寿只带了两营骑兵(一营军队再1300人到1500人左右),他怎么样了?”姬胖子也是着急的不浅,连声问道。
“急什么。”谷彦虎从容地端起桌子上的茶水,说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草原上,几千人的骑兵,打不过人家,跑还不行吗?”
他喝了一口茶水,慢慢悠悠说道:“我已经派了一营骑兵去接应了。”
魏余眉头一皱,狄人王帐南下,先锋骑兵何止万人,须侯真要有什么情况,就派出这么一点人马,基本上是于事无补。
“这么点人有什么用!”姬胖子此时反常的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
谷彦虎没理他,把茶水放下,然后才郑重其事地说:“不管将来有没有消息,在后续的援兵没来之前,丛云关里剩下的八营黑甲,一个都不能再出去了。”
姬胖子一下跳了起来,指着谷彦虎吼道:“你这是至须侯的生死于不顾,是贪生怕死,是背主之行。”
谷彦虎坐在椅子上,不温不火的说道:“我告诉你,丛云关守军不能少于一万,这是铁律。”
“你就是没胆,十几年前你也是这样,眼睁睁看着我一家满门抄斩,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姬胖子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一把抽出了腰上的长剑,指着谷彦虎吼道。
“随你怎么说。”谷彦虎却是油盐不进,摊开双手,说道:“反正我一把年纪了,谷家也绝了后,死了也没什么念想。但是我要提醒你,你现在就是一刀杀了我,城里的士卒也不会听你的。”
“你出兵呀,去把祁寿接回来,救回来的人越多,越好守关。”姬胖子嘶吼着一句话说完,手上拿着的剑不断颤抖,几乎是哀求着说道:“三爷爷,我求你了,当初是姑姑求着姑父出面才保下了你,她就长安(须侯祁寿字长安)这么一个儿子。”
“不可能。”谷彦虎态度坚决地拒绝了。
“丛云关后面,不是一家一户,而是北疆千万百姓呀,消息真假难料,我不能贸然出兵。”老将军说完,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又轻轻抚摸着姬胖子说:“念平啊,正是因为老侯爷的大恩,我才更不能去救他。老侯爷生前最重规矩,这条铁律是他定下的,我更加不能违背啊。”
“总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吧?”姬胖子声音已经低下去了。
“但愿长安真的能够长安吧。”谷彦虎无奈的说道。
“我去。”魏余在一旁听了许久,终于开口说话了。
“什么?”姬胖子一下转过头来,看着魏余。
“你想做什么?”谷彦虎相对冷静一些,沉声问道。
“既然都是救人,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魏余看着姬胖子的双眼,说道:反正我这条命是欠你家的,只希望你好好对待那些活着的弟兄。”
“我和你一起去。”姬胖子一下明白过来,大喜着说道。
“不用,你留下来照顾阿大,万一我有个闪失,兄弟们还要你照顾。”魏余语气坚定。
他今日深受姬胖子和谷彦虎二人感染,心中百味杂陈,不再一味寻求自保。
大丈夫死国事,这是父亲说的。
谷彦虎死死地盯着魏余,目光好像要把眼前的人穿透,半响,才说:“这样,我给你调一舆的斥候,一同前去。”
“不用,我一人足矣。”魏余微微一笑,言语轻飘飘的说道。
“好,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有你爹当年的风范。”谷彦虎端起桌上茶水,举杯说道:“军中禁酒,我以茶代酒,敬你。”
“告辞。”魏余端起茶一饮而尽,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