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如意站在京兆府的里屋,面前的李丞手拿珠串,坐在八仙桌前。
“所以,你是特地来找我的?”李丞瞧着这模样端正的女子,冷不丁叹了口气。爹死了,哥哥也要快死了,这是啥命。
“找我做什么,我若需要,自会请你来。”李丞道。
刘如意抱着那篮尚还热乎的馅饼,扑通一声跪在石板上:“大人,我知道哥哥罪孽深重,我此次来,不是为了替他求情的。”
刘如意将篮子往前推了推,茴香肉的香味缓缓散发在空气里,让早饭没吃的李府尹还给闻饿了,他抿了抿嘴,尽量制止自己口中不断泛酸的肌肉,但是口水不听话般开始分泌,引得他视线不由得往那篮子去小略了几下……哦,有五个呢,各各金黄,一定很好吃。
“大人!”刘如意声儿带了委屈,“爹自小让我们努力读书,教育我们勤恳,还不嫌弃我是个女孩子,赚钱供我上学,让我从书里知晓天下之大,知晓除嫁人以外的生活路子。”
“我不怕苦,也很知足。”刘如意苦笑了下。
“只哥哥自怨自艾,觉报国无门,却堕落成这个德行,不怪旁人,都怪他自己,他杀人了,就该听从法律,杀人偿命,这是书里教的,也是爹教的。”
“你觉得他杀了你爹吗?”李丞打断她。
“我不知道,但,他说没有,那便是没有。”刘如意诚恳道。
李丞有些为这女孩子唏嘘:“你相信他?他可是个杀人犯。”
刘如意抬起头,目光清澈:“他上个月还肯为爹种地,和邻家哥哥一起收了玉蜀黍,不过是那金银的丰厚足以迷惑人心,他忘了最初的样子,忘了他的抱负,忘了对孔先生立的誓言。”
“我找您,便为了这篮馅饼。”刘如意深吸一口气,“馅饼是爹一辈子的事业,哥哥读书识字,全靠馅饼,哥哥忘了什么,都不能忘了馅饼的味道,这是爹的味道。”
“您若得空,让他尝尝这馅饼。”
刘如意俯身大拜:“您会得到您想要的答案。”
得,李丞又提着这篮馅饼去了地牢,他算是与好吃的无缘了。
京兆府的地牢比大理寺简单的多,大部分时候,京兆府只管些京城鸡毛蒜皮的小事,维护治安罢了。只有大案子才交给大理寺,大理寺搞不定的,再报到刑部审查定罪。
李丞心想,这人还不定在自己手里呆几天,自己跑这么多趟,值吗?
他在拐角处堪堪停住,远远望着刘远明。
刘远明在牢中闭眼盘腿,坐在草垛上,高而窄的窗户有几丝光透过,但照不到他身上。
李丞一时歪头笑道:“还挺能沉得住气。”
不过是和刘如意说了会话的功夫,刘远明的头发已经理顺了很多,目中戾气少了些,也不知是死到临头变柔和了,还是心理素质强硬,难不成还觉得能有一线生机?
反正刘远明连牢服都穿的似家居服,极像个地牢来体验生活的。
他睁眼见李丞去而复返,面露不解。
李丞这回是一个人,甚至还带了瓶酒,他让狱卒把牢门打开,径直去里面席地而坐,招手唤他,有些兴奋:“来,我买了点吃的,我们一起。”
那馅饼上的油似乎还能听见煎烤声,是李丞特地去复热了下才带来的。
刘远明见是金黄油亮的馅饼,自然是晓得了来意,饶是平日面上总绷着刀枪不破的邪顽之色,在这牢狱之中,也不免第一次有了不忍。
如今,大有前途的哥哥因杀人入狱,本合家欢乐的妹妹泣血难眠,老实本分的父亲死不瞑目,馅饼虽温热,却暖不了一家人的心。
馅饼虽简单,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喉间微动,不由得后撤了半步,只敛目不再看,问:“断头饭?”
李丞也不把人当傻子,倒酒入杯,听水声响起,推杯于人面前:“你还能活两天,不急,秋鸢已做了口供,你可认?”
“认,我说了,只一事,我没杀我爹。”刘远明回的爽快。
“还想活吗?”李丞问道。
“想,谁想死啊。”刘远明浅笑了下,许是临死前其言也善,少见的温柔了起来,他举杯一饮而尽,酒入喉肠,突然皱眉奇怪道:“果酒?大人不喜杜康之辈?”
“日子够苦了,谁还要喝那么难喝的酒啊。”李丞乐乐呵呵的也浅饮了口,拿油纸包住馅饼,终于咬下了第一口,猪肉和香葱带来的冲击,从酥脆声开始就不停了,油水溢了满口,不忘蘸些醋汁,“别愣着,你吃。”
刘远明却不动口,头一回听官老爷说自己苦,只当是对他这等贫民暗自炫耀,不免道:“大人已于恩科金榜题名,又受陛下优待,还有什么愁苦事?”
“等着要陛下优待的人多了,位子只有一个,等着坐的可一堆。我是幸运了些,可有多少人要把我拽下去?一个不小心,说不定我死的比你还早。”李丞撇嘴,狠吃了口馅饼。
刘远明迷茫道:“日子很苦?比种田苦?”
“都苦。”李丞叹了口气,“哪有不苦的。”
“种田是劳累,但能睡个好觉,当官是不愁吃穿,但脑袋朝不保夕,人微言轻……银钱嘛,哪有够用的一天。”李丞哈哈一笑,自哂道,“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吃呀,你不想吃吗?今天不吃,以后可吃不到了。”
“这是如意做的馅饼,是她让我来找你的。”刘远明指着那馅饼上的褶子,“爹做的是用整团面剂子上搁馅,直接包起来压平,烙起来平整,但这个是以包包子的手法,先上褶子,再压平上锅烙,所以会有花一样的纹路。”
李丞暗叹一声聪明,实在瞒不了对方。
“她找你做什么?我如今,已不配做她哥哥了。”刘远明苦笑了下。
“你可后悔?”李丞问。
刘远明明白,这是陈述自我的时候到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言道。
“当年草堂学中,先生曾百次登门世家府邸,邀年少有为的新科状元来堂中授课,仅一次,同窗便都暗自下决心,必发奋图强,换家中门楣。
“我亦在此列。
“宋凌一身素衣,将殿试中的答卷任我等海言,不以贫富论英雄,何等魅力。当日坐堂中,一如而后多年再遇,他坐镇刑场,却是一身官服。
“他再也没有什么进展,说要天下大同,不出三年便迷失红尘,妻子过门不足百日,赎秋鸢至临川别苑金屋藏娇。”言及此,刘远明狠厉之色显现,恨意频露,“宋氏根深,虽不比当年封家,却也是能搭上皇家线的人,他如此堕落,还留在世上干什么。”
李丞此时瞧刘远明,才摸到那丝杀人犯的感觉,但凡触及某根弦,这类人便忘却了世间一切般,只盯着这些怨恨,这些得不到的东西,但凡是被这类人认识了,也会在某个心思转变时,拉你入地府陪他。
于刘远明,仿佛那些曾拥有梦想却未坚持之辈,都该死。
李丞不免想到了自己,还好牢狱中早已清场,狱卒都在暗中保护,应是没危险。
他斟酌了词句,又问:“你可有思之欢愉的事情?”
“妹妹若好好嫁于唐家,我便是死了也安心。”刘远明忽然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
“她心思单纯,只知道看书和姜游,跟个傻子似的为了男人哭,那唐沉是心爱他的,我能看出来,又承父亲救命之恩,唐家不是官宦人家,行走江湖,知恩义,于银钱上必不短她,可保她一世单纯。”
“姜游连说喜欢都不敢,根本配不上我妹妹。”
李丞目中情绪不明,想来再狠心的杀人犯,于心爱的家人面前都留存善意。
“那你为何盗财远走,若如你所说,不是杀父畏罪潜逃,这钱没了,也不怕那唐沉恼怒,毁了婚事?”
“大人您如何不明白?”刘远明道,“这嫁妆是唐家给的,妹妹带着嫁妆去了,还不是还给了唐家。”
“我藏在村口大树下面,若唐沉不在乎这些钱财,依旧娶妹妹过门,可表他因爱所致,婚后必不亏待妹妹。我盗财,妹妹本来就不知,父亲的性格必令她与我一刀两断,也可保她几丝名誉。”
“若婚事作废?”李丞问。
“若婚事作废,这钱财我便留给她,也是她日后嫁人的靠山。”
李丞此时才明白过来,这刘远明从一开始就打好了算盘,他不甚愉快,胸中有气憋闷,语气陡然冷漠起来:“你早就不想活了。”
刘远明背挺的笔直,坐姿端正,抿嘴不言。
“不想活的人,我救你做什么,你不如趁早背了这父子债务地下团圆吧,还省得我费事费力。”李丞猝然起身,冷目中充满了怒其不争,将欲行,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扔在刘远明身前。
“你便当是断头饭,早吃早了结。”
刘远明听人真的走远了,忽然卸去全身的力,呆坐了半日,等日头渐西,方拿起那纸张。
是一张地契。
有地主家道中落,贱卖土地,老刘用毕生的钱买了块地,来京兆府这里申办换籍,只是新旧朝更迭,府尹也在换人中,剩了最后一块盖章等办,才托到如今。
纸张最后,是李丞的府尹红印,及个人签名。
刘家已是农籍。
刘远明拿纸的双手颤抖个不停,薄纸虽轻,却恍如泰山之重。多年光景猛然入脑,飞速滑过,如临死前回光返照,再言不出半个字。
刘远明终于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