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前一秒还在抚摸着自己的啤酒肚与自己女儿的朋友搭讪，后一秒就直直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一半路人尖叫地跑走，一半路人好奇地围上来，死者女儿的朋友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摊在地上，重复地嘟囔“不是我……不是我……”
的确不是你。黑色问号扬了扬风衣，从那家因为难吃的要死而无人问津的拉面店走了出来，倒在门口的死者像是楼梯的台阶，供他蹬上去，又走下来。
他的行为与装扮让他成了路人眼里的凶手，不过这有什么？他径直穿过人群，人群自动退出他身边半米的范围。没人敢拦住他，他们顶多是报警，尖叫，与大声嚷嚷。
拉面馆的地下通道入口藏在厨房，连厨师都不知道自己工作时脚下仅仅只有一扇半米厚的石门支撑着他。如果没有这扇石门，他会下坠，途中圆柱形的通道无法通过张展双手触壁减速，就这样直直地落入一片污水中。等他好不容易从一片污浊中脱身上岸，却再也上不去了。除非两层楼高的空井外有人丢下十米以上的绳索。
此外，这里没有任何光源，完全是一片漆黑。如果面对那股恶臭你还有胆量打开手电筒，那映入眼前此起彼伏的尸体绝对能让你停止思考。所有能够想象的生物与死法形成不同组合，几乎都能在这里见到。可是他知道，这里不是垃圾废弃站，而是尸体存放所。它们被贮藏在这里，是为了这下水道尽头不为人知的实验。
黑色问号显得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下来时没有掉进那片污浊的黑水里，而是在即将触及水面时，踩着空气进行了二段跳跃。接着在手心用理制造了萤火充当照明工具，穿梭在尸体山里，悠哉地像是闲庭信步。
这就是帝国不为人知的‘尸体管理仓库’。他擎着萤火灯，沿着下水道边的侧岸走到尽头，尽头光滑平整得像是房子的墙壁，而不是自然形成的不规则土石。他伸手一摸，冰冷坚硬的触觉沿着指尖传导回来。这是一扇有些年代的古铜门，上面还有艺术花纹雕刻，它将整个下水道口都堵塞起来，借此掩埋其中的秘密。
可这扇门无法阻止秘密们开口将自己暴露。里面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对话，议论着午餐的新鲜度，抱怨着工作环境脏乱差。黑色问号站在门外偷听，里面的空间很大，回音通过地面振动出来，清晰又杂乱。偶尔有机械齿轮旋转、火焰焚烧、化学试剂滋滋声掺杂其中。这群现代弗兰肯斯坦不会在里面造超现实怪物或是人造人吧？不过对他而言，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带来了能够掩埋一切的终结。他将黑色风衣口袋内的鸡蛋大小胶囊状理具拿出来放在地上，不轻不重但很规律地敲了三下门，也不等里面人做出反应便转身离去。
这是给你们的礼物，临别礼物。恐惧感早已在工作者的心里沉淀，他需要做的就是将那份恐惧激发出来，仅此而已。它们自己会形成连锁反应，导致门里面的工作者集体死亡。他的事情做完，该回去了。可是该怎么回去？他沿着原路返回，走到空井下面，停下了脚步。外面似乎是正午，强烈的阳光经过多次反射，最终微弱地撒入圆井暗道内，淡淡地铺在他身上。
好像上不去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在下来前绑个绳索？他特地挑了饭店闭馆的时间偷偷摸摸溜进来，为的就是没有目击者。他不喜欢盯着自己的好奇目光。自己没有同伴，上面没人能接应他。门口那不务正业的看门人早就被下了即死暗示，一会儿后就会口吐白沫倒下，引来一大堆围观者。而厨房立起来的两块半圆形石板也会被注意到，要是石板被人关上，那他可真就出不去了。
那可太糟糕了，不是吗？他若无其事地关上两扇上百公斤的石板，将自己唯一的出路阻断。啊……不过自己都出来了，这也不能算是退路了吧。
前一秒他还在为如何从井底爬出来而发愁，后一秒，他已经回到了厨师的厨房。没人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发生在他身上的现象已经超越了任何现有学科能解释的范畴。或许这么讲没啥实际感，可他仍然与我们身处同一个宇宙，受同样的规则束缚。
仅仅是比你们懂的多了一些而已。
是不是欺骗到上帝们了？他窃笑。
他最喜欢欺骗。那口井，他下去了吗？下去的是不是他？他是怎么上来的？他刻意隐去了所有过程，像是变魔术。人会被所闻所见所迷惑，从而错误地判断事情发生的真正原因。这是他用了十几年才悟出来的理，没人能逃过他的欺骗，哪怕上帝也不例外，如果上帝存在的话。
他相信上帝的存在，还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牛鬼蛇神。视觉听觉可能会带来错误的判断，这是人们心知肚明的规则，因此他很少借助五官获取信息。
魔术师可不能被自己的魔术欺骗。
每个国家都有一些看不见的信仰，神仙、神明、上帝、龙、鬼、灵魂……有时差距甚远，有时又无比相似。比如西方龙与东方龙，形貌天差地别，甚至善恶分明，但却有人将它们当成同一种生物。而他心里的上帝与常人也不是同一个概念。如果人们的未来被记录在一个剧本中，那他心中的上帝既可以是写剧本的，也可以是看剧本的。它们通常知道你的举动，你的心理活动，在它们面前你永远没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无时无刻都被观察着，只是他们自己不知。
可这样的日常剧本看着没乐趣吧？他想给上帝们搞些花样，做些出乎意料的举动出来，欺骗他们的眼睛，搅乱他们的判断，那他的计划就得逞了。不过要做到这一步很困难，甚至连内心想法都不能有。因为会被读取。不能读写，不能想，在这种情况下制造出惊喜来，对他而言是个极大的挑战，不过他倒是乐在其中。
用他最擅长的欺诈手段去欺瞒上帝。从理论上讲，他已经成功过几次了。不断伪装自己的漫长过程中，另一种心情也在他心底发酵。如真的果能骗过上帝的双眼，操纵他们的想法，那运用无序之理，也不是不可能……将上帝杀掉。
只需要，在剧本中下暗示就好了。上帝看着他活动的同时，一旦动用了脑子，那将无法避免地落入他的陷阱中去。
哈哈，开玩笑的。自己一个局中人，哪儿来这么大本事呢，对吧？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你。如果上帝是更加高级的概念存在，那确实困难。但如果只是普通人类，那倒是轻而易举。不过哪怕他的上帝们只是普通人类，他也不会动手的。自己这些内心活动是最好的证明。他将自己的想法暴露给上帝，正如凶手不会将作案手法提前告诉被害人。这般大费周章地努力进行心理活动，或许仅仅只是想向上帝证明，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住在鱼缸里观赏性的鱼。仅此而已。
证明自己的存在，许多哲学家面对过的问题。
他每时每刻都在向外界证明，向上帝。
他带着这种想法推开拉面馆的门，走到外面。尸体早如预期倒下，人群早如预期惊乱。这群人才是你们观赏性的鱼，他在心里对上帝说。连他都能看见这群人的剧本，将他们如木偶一样操纵，没有灵魂可言，是吧？他们只是按照剧本发展的行尸走肉而已。
那么，接下来的目的是——去伤蚀研究所。以前的他只是单纯地找取情报，到了现在就没这个必要了，只是走走流程而已。毕竟他的剧本里是这么行动的，他只需要按照剧本一模一样地执行一遍就好。
黑色面具的任务是在人群中精准地击杀目标。最适合做这种事的职业或许是刺客吧？可他不是，他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路：在人群中只‘欺骗’目标。对理而言，尤其是需要产生暗示的无序之理，一旦在人群中使用，要么无事发生，要么全都中招。想要仅仅对某一个人使用，就必须将他的心理从人群中隔离开来。这很难，也很麻烦，所以大多数无序之理使用者都选择更为轻松的方法——连同目标附近的人群一起攻击。这会带来其他麻烦，他们也没办法避免。
他慢慢踱步走在人行道上，大脑处于空闲状态。目的地是哪儿来着？不重要，他只是在等待，不等他走到终点，就会有人半路杀出来阻止他。说实话他完全没必要去伤蚀研究基地找帝国的麻烦，可剧本这么写了，自己只好照做，时刻脱离剧本的指引也是很累的。
炎热的光束透过云层斑驳地刺下，拔地而起的高温像是冒着热气的蒸笼，站立于地面上的人们昏昏沉沉的，无法保持清醒。眼前的尸体与凶手不停散发着危险的信号，不知是刺激还是麻痹着他们的脑子，促使他们赶快做些什么。可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手足无措地站着，或是用空虚的行动假装自己还有那么点人性。黑色问号那一身黑色的装束，在太阳下更像是个烤炉。黑色风衣吸收着大量的热，将所有触碰到的空气都化为水蒸气烟雾。绝对没人会愿意穿着这身装束在夏季烈日下散步的。可这家伙丝毫不为温度所困扰，他像是行走在深秋的羊肠小道，泛黄的树叶跌落在他身上。他不感觉热，他能够让自己保持冷静，心静自然凉。此外，风衣是双层的，内部的特殊材料与散发着寒气的理具也起了一部分辅助作用。这些都不重要，主要是，他得保持住自己杀人犯的气场，凶手大多是冷血的，他也得照做。虽然维持这样的形象并没有意义。
警笛破空长鸣，迟来的警车漂到附近的空地刹住，车上蹦下来六七个全副武装的刑警，在黑色问号面前排成半圆，撑起的透明防爆盾迅速拼凑成一堵像样的围墙。这种天天吃着闲饭聊着家常的士兵总算是有事可做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专攻内心的匪徒，盾牌能挡得住暴徒的凶器，不知道能不能拦下无形的理。
“前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第七编号特殊作战部队包围，马上停下脚步举手投降，否则我们就要开火了！”
黑色问号不紧不慢的步伐戛然而止。他们说什么？……开火，不会来真的吧？他又不是捆着炸药到处乱跑的穷凶极恶的罪犯，只是踩过一个不一定是他制造的尸体而已，这点小程度还不至于……你们架枪的动作能不能先停一下？
“哼，我记得这个国家明令禁止携带枪支的。”他双手放入衣兜，暖风向后拨弄着他的衣摆。不过再怎么凹姿势也掩盖不了他说话变得语无伦次的事实。
那随时能置人于死地的杀人犯气势仿佛弱了一截，周围的人们用海潮般的喧哗去鼓舞为正义的一方。那神秘兮兮的黑色问号在他们眼中又变回一个普通的坏人，还多了点装模作样的精神病。
几颗子弹从壁垒中射出，击穿了他的左肺右腿，在手臂与脖颈上也刮出深深的血痕，他无力地倒地，面具下的神情惊恐无比。为什么他们开枪了？自己可没反抗的举动啊！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在面具内结成蒸汽，他记起来了，黄色的滑稽面具在总统面前提及过黑色问号，估计是那个时候，对方通过黄色笑脸的描述记住了他这个角色。该死，这不是害人么！
又一轮枪声响起，在子弹还未出膛时，他放空了自己。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上帝们还有在看着他么？他们心里是什么想法呢？这些问题都变得缥缈起来，他只觉得疲惫，无助，失魂落魄。
他果然不擅长应付这个世界，太累了。闭上双眼，密集的子弹简简单单地贯穿他的身躯。朴素的结局又何尝不好呢？从他身上流淌出来的粘稠液体在烈日照射下，显得分外鲜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