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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云变

现实种种

月亮之石投入眼睛之湖,无声巨响打破梦境。李生拧亮床头灯,翻身坐起,侧过身子,对着灯光低头查看。左胸口心脏跳动的地方,有一块儿巴掌大的红印,是一再抓挠的结果。红印底下,一根钢针搅动,疼得坚硬而持久。出什么问题了?他捂住胸口,等了好一会儿,疼渐渐消失。李生又想,哪有出什么问题嘛。兴许是小时候生过一次重病,让他落下了心病,他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病了。他上网查过,老怀疑自己生病,这本身也是一种病。他晃一晃脑袋,告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但这么一闹,睡意全无了。

李生趴在床头,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朝外面东看西看。他所住的宿舍在顶楼六楼,床铺靠窗,一层书桌,二层床铺。他喜欢夜里躺床上看书,看累了,要么睡觉,要么掀开一角窗帘打量外面。东南方的一角天空,常浮着几朵被城市灯光映照成粉色的云,月亮在云层里穿梭,偶尔也会现出一两颗星。看厌了天空,他也会看对面女生宿舍——多数房间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又或者,看楼底下灯火昏暗的道路——夜里时常有恋人在路边依依惜别。他不在意他们谁是谁,只是沉浸在看这件事上。

现在他又在看。看月亮慢慢被粉红的云追上,遮掩,云边箍上了一圈儿光亮;不多时,月亮挣破云翳,投下愈发清亮的辉光。

目光转到女生顶楼外立面,竖排的三个乌黑宋体大字,新生楼。不知道除了他,还有没有人注意到这几个字。自从发现这几个字那天起,他就觉得好笑,新生楼?难不成这楼只让新生住?他们可是一住四年,眼看就要离开了。

又将目光转到楼下,楼下不远处,看得到一片停车棚。附近几栋宿舍的学生,从教学楼归来,会顺便把车停那儿。此时快十二点了,车棚停得满满当当。一个穿红色连衣长裙的女孩儿出现在车棚那头,袅袅娜娜,朝女生宿舍楼走。

李生是认识她的——说认识,或许不确切,应该说,是常常看见她的,她像个幽灵似的,总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出现。她一头长发,面孔白皙,身材苗条。这么说,很容易让人联想出一个美女的形象。但她或许并不是美女,李生甚至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即便不清楚她长什么样,他也能确定,那走过来的或坐在不远处的正是她。她是那么特别——

她总是穿一身花。花帽子、花口罩、花衬衫、花长裙,长裙底下露出两截花袜子,花袜子套在红色绣花鞋里。她伸出手来,白手套是蕾丝的,就连手腕上空空地晃荡着的手镯,也一圈儿繁复的雕花。她抬手理一理耳边垂下的一绺蜷曲的鬓发,晃动的硕大银耳环也饰着繁复的碎花。花连着花,花叠着花,繁花如梦,梦境迷离。他给她起了个带点儿嘲讽的绰号,花仙子。李生听人议论,说要是患密集恐惧症的人看到她,非浑身鸡皮疙瘩不可。他虽然没密集恐惧症,每次看到她,鸡皮疙瘩起得也不少。

现在,她站在车棚边的路灯下,面朝女生宿舍楼,微微仰起头。

她会看到女生宿舍楼顶楼外墙面上的那三个大字么?

不待李生多想,她朝宿舍走去了。一黑一白两只猫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此时,车棚边又出现两个人影。男生推着单车,女生走单车的另一边。他认出男生是鲁健,女生是蒋伊倩。蒋伊倩看鲁健推车进车棚,鲁健搬动了好几辆车,总算腾出一个空位,把自己那辆单车塞了进去。

鲁健停好车,两人说着话朝女生宿舍楼走。快到宿舍门口,蒋伊倩止步,鲁健回头看她。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不一时,两个人拥抱在了一起。

李生忙放下窗帘,转回身,心扑扑跳着,盯着天花板。白色天花板上,慢慢浮现出女友小文的脸。他想,这么偷窥真不地道;转而又想,自己并非偷窥,只是碰巧看到而已。再趴下身子,掀开窗帘朝下看,蒋伊倩不见了,鲁健正朝男生宿舍楼走。

李生颓然放下窗帘,仰面朝天躺着。

不久,听到脚步声,鲁健跑上楼,推门进来了。

嘿,你们怎么还没睡哪?!鲁健大声说。

等你啊。李生说。

我又不是你们老公,非得等我一起睡?鲁健大笑。

公公吧你是?室友们笑,怎么样怎么样,和蒋伊倩搞过没?

低俗啊低俗!你们这些人。鲁健摔下背包。

李生你说,他俩刚才接吻没?室友们嚷,你刚才不是一直掀着窗帘朝楼下看吗?室友们一起转过头望着李生。

没有,哪有啊……李生想说自己看月亮呢,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没有接吻?还是你没好意思看?室友们嚷嚷。

我敢用人格担保,李生肯定是在看月亮。鲁健似笑非笑地朝李生瞟了一眼。

室友们大笑,这么说,你们真接吻了?不错嘛这速度,你跟她表白才几天啊。不过确实得抓紧了,眼看就要毕业了啊。你小子前面几年干吗去了?

鲁健在室友们的调笑中,始终快活地微笑着。

李生趴枕头上,掀开一小缝窗帘,望向外面,发现月亮不见了,唯见漫天绯红的絮云。

胸口又疼一下。李生猛然一惊。忙按住胸口。心扑扑跳动。疼持续着。一下又一下。那根钢针来回穿梭。他按住心跳。这肯定是出问题了。明天一定得去医院看看。不能大意了。反正明天没什么事……既下定了决心,他略略有些轻松。默数着疼,一下,两下,三下……寝室里安静了,有人小声打着呼噜。

李生起床,穿好衣服,洗漱好,背了包下楼。楼门外散放着一些猫粮,不少是那位花仙子贡献的。李生常看到她蹲着,不顾花裙子拖水泥地上,伸出的手掌放了猫粮,耐心地等猫靠近。猫们似乎不怎么怕她,渐渐围拢,喵喵几声,无所顾忌地低头舔食她手里的猫粮。学校里流浪猫可真够多的,一个个吃得比他还胖。走不多远,果然看到一只黑猫。黑猫回头看他一眼,眼睛里闪过一道幽幽的光。这时,他才看到黑猫手里擎着小小的画了小花的红色旗帜。黑猫擎着旗帜走,他紧紧跟着猫。

黑猫来到学校后一片山坡,山坡绿草如茵,草丛中藏身了无数的猫,黑的白的黄的花的,各各擎了一式一样的红色旗帜。风在吹动,旗帜猎猎作响,猫们拥出一具棺材来了。那黑魆魆的棺材,涂了厚厚的红嘴唇。他去看那嘴唇中间,黑色的牙齿忽然张开来,伸出一条猩红的舌头,舌头上遍布了白色的细细藤蔓,藤蔓蜿蜒着,绽出无数碎米似的密密麻麻的小花。他吓了一跳,跑进忽然出现的一个山洞。身后有响动,忙转过身,那藤蔓竟然追上来了,一朵小花细细的金黄的花蕊直直激射进他的胸口……

疼,又一下。李生倏然醒来,猛然坐起。

汗水湿透了被子。

周一再来,值班医生说,你要找的医生没上班。李生反倒松了一口气,走出校医院,去往自修教室。因保送了研究生,李生大四这一年格外悠闲。来到二教三楼角落里的一间小教室,走进去才发现,只第一排靠窗坐了一个人。正是那位花仙子。这么巧,李生在心里和她打了个招呼。在同一排最后的位置坐下,木头桌椅发出碰撞声,她没有回头。李生右前方的玻璃窗开着,一大枝香樟垂挂窗边,几欲钻进教室,几片淡红的香樟叶落在前排桌上,衬着淡黄的桌子,格外醒目。夏日的风吹动,香樟树枝摇摇曳曳,点点斑斑的光洒向飘落的香樟叶。他闻到香樟散发出愈加浓郁的独特清香。

一阵响动,花仙子戴上搁在桌上的红色花口罩,收拾东西塞进饰满花朵的红色手提布包。布包豁着一张大嘴,一本本砖头厚的大书从包里溢出。她左手挽了布包,右手捏了一小罐味全的饮料,转身朝教室外走。他注目着她,她自始至终没回头看他一眼。

李生想,莫非自己的到来让她不舒服了?又想,管他呢,现在这间教室独属于他了。在这人满为患的学校,算是格外难得的。香樟树的清香一阵阵递进来。他翻出一本薄薄的书,是法国早夭的天才雷蒙·拉迪盖的《魔鬼缠身》。看了几页,全然不知道是在讲什么,遂起身到前面捡拾了香樟的落叶,仔细夹进书页里。

周一上午再次来到校医院,医院里还没什么人。

年轻的女医生让他躺下。他问要脱鞋吗。她说不用,眉眼不抬,低着头唰唰写着什么。他想说句玩笑话,又不知说什么好。躺到床上,双脚并拢,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诊室里静悄悄的。浅绿色小动物图案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照亮了对面木门边的半面墙,下面一截绿,上面一截白,白的愈发白,绿的越发绿。听到窗外绿地上学生的说笑声,听到空调外机的嗡嗡声,然后,听到圆珠笔在纸上唰唰唰走动。他转过脸,看她低头写字,一缕刘海软软垂下,阳光打在白皙的脸颊……她扭过脸看他一眼,脸忽地飞红。

哎哟,真不好意思,竟然把你忘记了……我在写个报告。

没事没事。他其实想说,你刚才特别美。

你把上衣撩起来。她戴上口罩,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探头。

还要脱衣服啊。他笑一笑,瞥见白大褂下摆微微荡开,鼓荡着阳光。

不用脱衣服,掀起来就行。

嚄,还挺凉。他看到她给自己涂抹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

她挪动探头,盯紧显示屏。

你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吗?

什么?她的声音闷闷的。

你是学姐吗?

哈,我比你高六届。

他还想说什么,她微微蹙眉,声音闷闷地说,别说话。他不说话了,呼哧呼哧喘息着。更多的阳光涌进屋里,他想象着这是满屋子水。此时此刻,他几乎忘了来这儿是做什么的了。突然,那根针在他胸口搅动了一下。

哎哟。又来了。就是这样的。

现在很疼?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两眼盯着他。

是的……疼……他听到窗外绿地上学生的说笑声,空调外机的嗡嗡声。他看到医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似乎转眼间,屋里的光线暗淡了。

她回到桌前,唰唰写着什么。他擦干净胸口,坐起来后,疼痛仍然持续着。校医院条件有限,我给你开个转诊证明,到学校的定点医院去做进一步检查。

这么麻烦啊?他说这话时,疼得嘴里发出嘶嘶声。

活着怎么能不麻烦呢?她瞟他一眼。

校医院真不能看?他说。

不用担心……她侧过脸,目光温软地看他一眼。费用会由校医院报销的,虽然你马上要毕业,但没关系的。她低头写完证明,递给他,又说,你别担心,或许没什么事的。

他看到她的口罩是纯白色的,没一朵花。自然是没一朵花。他胡乱想着。

走出校医院,他真担心了。走到校门口附近,他已经决定立马去医院。出租车上,师傅问他,是去门诊还是急诊。他说急诊。过了许久,车停在急诊门口,又过了许久,才轮到他。走进诊室,看到接诊的是位年轻的男医生。医生看了病历,问了症状,将听诊器压在他胸口听了听,两手按了按——他吃惊于自己竟然没笑。

不会是什么大病吧?他让自己笑了笑。

你这个年龄不可能啊。医生沉吟着。

什么不可能?他又努力挤出一个笑。

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肺癌如今越来越低龄化了……

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差点被自己吓到。我不会运气这么好吧!

急诊条件不够,建议你去门诊拍个片子。你现在过去,还来得及的。男医生说着,低头飞速写着什么,写好了,递给他。李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接过那小本子的。

李生也不记得是怎么问了各种人才办好了各种手续,当他走进CT室,躺到CT机上,两脚并拢,两手平放身侧,才想起,忘了问是否需要脱鞋了。医生似乎并不在意他有没有脱鞋。他胡乱想着,不知道拍片子会不会痛?激光会不会灼烧身体?……他感到自己被缓缓推进那洞穴似的机器内了。闭了眼睛,忽地想起早上那个梦。自己真躲进了山洞?此时想起来,自己似乎是束手束脚地躺在那具棺材里。

好了,下来吧。

医生的声音恍若来自天际。

过一周来拿片子。医生说。

不会是肺癌吧?他故作轻松地笑笑。

这我就说不好了,到时来拿了片子找医生看吧。医生乜他一眼。

一周,得等一周。他默念着,恍恍惚惚出了CT室,又出了医院。竟然要等一周!时间已是下午,他想起还没吃饭呢。走在从未涉足过的街道,满大街匆匆忙忙的人,亮晃晃的阳光拍打着柏油路面。肺癌。这两个暗黑的大字从一切光亮里跃出。怎么可能?但凡事皆有可能。他让自己沿着街道走,不让自己停下来。去哪儿呢?他不知道要去哪儿。

本想打出租车回学校,招手几次,没一辆车停下,即便空车两个字亮着灯。所幸在公交站台发现一趟直达学校的车。车里人挨着人,他拉住吊环,随了前进的车晃动,一具具陌生的潮热的躯体碰撞着他。那两个暗黑的大字一再跳出。车窗外是亮晃晃的上海,黄浦江泛着浑浊的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上海。

李生想找个人说说这事儿,和谁说呢?和父母是绝不能说的。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他发短信问女友小文。

他们两三个月没联系了。小文妈妈半年多前查出肺癌。有一天,李生正在自修教室看书,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走到教室外接了,竟是小文妈妈。小文妈妈说,打这个电话,是想跟你说,之前不同意你和小文在一起,是出于对小文的爱护,毕竟小文比你小好几岁。李生口干舌燥,说我知道的阿姨。小文妈妈说,李生你也知道,我查出肺癌晚期,估计是好不了。你以后要对小文好一点儿。他说阿姨放心,我会的。又说,阿姨不要悲观,现在医学那么发达……小文妈妈打断他,说我就是医生,这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挂断电话,他给小文发短信,说你妈妈刚给我打电话,要我今后好好对你。直到晚上,小文才回复他。分手吧,小文说,就别问为什么了。他问,为什么?小文说你究竟对我妈说了什么?他说,我说让她放心啊。小文说,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吧。就这样,小文几个月没再理他。

你什么意思?小文竟然回复了。

没什么意思,就希望她一切都好啊。李生回复。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复,李生又发过去一条,我刚在想,死这事儿太荒诞了。

你不至于这样吧?小文回复。

没什么,就随便感慨一下吧。李生回复。

许久,手机死寂着。公交车晃动,一具具陌生的潮热的躯体碰撞着他。

我妈死了。小文回复。不管过去她对你怎样,也请你对她放尊重些。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李生连续发几条短信过去。小文没再回复他。他抬起头来,望向车外,午后的阳光耀眼,盛大,街道陌生得出奇。胸口又一痛。眼前星星点点。突然发现,已经坐过站。

李生早早爬上床,手里拿了刚看几页的《魔鬼缠身》,书里的字支离破碎面目可疑,他索性扔了书,拉开一缝窗帘朝外看。今晚的月亮格外圆满。几只猫在垃圾桶边徘徊,发情的叫声令人心惊。夜渐渐深沉,对面顶楼外立面那三个黑黢黢的大字在月光映照下,放出乌油油的光亮。想到一些什么,想要抓住它,它却状若晨雾转瞬消逝。

似乎一直没睡着,又似乎一直没醒过。待他彻底醒转,阳光正打在脸上。翻身坐起,抹一把脖颈,湿漉漉的一手汗水。

步行到学校门口坐公交,看见花仙子手提花布包立着,一身花簇簇的红色连衣长裙包裹着她。风吹动裙摆,露出两双蓝色的花袜子。说来奇怪,这回看到她,竟然觉得有些亲切。他甚至想,或许可以和她聊一聊自己的病。他站到她身边,哎,他说,你要去哪儿呢?她转过脸来看着她,目光从花口罩上方透出来,说你要去哪儿呢……这一切在他脑海里演绎了好几次,终于,公交车开进站台了。是他要搭乘的,犹豫片刻,跳上公交,转过身来……她似乎也正看着她。她那白多黑少的诡谲的目光,让他浑身一凛。

公交缓缓开动,他一直盯着她。

转地铁,再转公交,方才来到松江老城。他和小文有过许多信件往来——在通讯如此发达的年代,他们在两年内竟然写了近百封信。他按照信上的地址,绕过方塔公园,来到一处老旧小区门口。和他的想象多少有些不一样,他以为名字里带着“花园”两字的小区应该是另一幅景象的。小区路面坑洼凹陷,凹陷处潴积了一汪汪雨水。拐了几个弯,来到一栋楼底,楼前草地绿一块秃一块,草地边上,一片灰黑的余烬。仔细看,余烬里有尚未烧尽的被褥和衣服,还有一沓沓纸钱。

李生呆了呆,转身进楼,沿逼仄脏乱的楼道往上走。楼道两侧石灰脱落,杂七杂八地贴了不少小广告。走到404门口,一道带纱窗的铁门后,是一道木门。木门上有猫眼。知道没法看到里面,他仍然凑近看了看。

小文,你在吗?我在你家门口,你开开门。李生发短信。

手机没回音,静静听,屋内没声音。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过来看看你。李生发短信。

什么声音也没有。

李生还想发短信,捏着手机,踌躇半晌,不知再说什么好。拍了拍铁门,铁门晃动着,咣当咣当。屋内没一点儿声音。

上海的夏日潮湿闷热,李生站在闷罐子般的楼道里,不消多时,手臂上脖颈上浮出一层汗水,如敷了黏稠的糖稀。又拍一拍门,铁门咣当咣当;又朝猫眼里看,忽然想,会不会有人正透过猫眼从里面盯着他?蓦然心惊,忙退回原处。

风不起一缕,楼道里越来越闷热。李生朝下走了一截,站在楼道拐弯处的窗口边,从背包里翻出《魔鬼缠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有夫之妇,他们无所顾忌的欢情,仿佛是为了速速燃尽生命。一行行文字,怪异地在他眼前舞动着,“两个人一同死也就不是死,甚至没有信仰的人也是如此。令人悲痛的,不是离弃生命,而是离开赋予生命以意义的那种东西。爱情就是我们的生命……”再翻一页,看到两片彤红的香樟叶。

李生意识到自己在低低啜泣。他竟然在啜泣!不记得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他合上书,任由情绪泛滥。泪水沾湿了脸颊,洗刷着内心。他眺望着远方光亮洁净的一角蓝天。一个中年男人上楼,从他身边经过,瞅他一眼,目光中满是疑惑。他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是多么地卑微,为此感到极度羞耻。

李生匆匆下楼,走到隔壁楼,站在一楼门洞,望得见那一堆灰黑的余烬。不一会儿,他在水泥台阶上坐下。一个老人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进楼,小女孩儿问老人,他是谁呀。声音脆亮如山涧水。他笑一笑,说小妹妹好啊。老人忙拉小女孩上楼。

不知待了多久,听到小文家那栋楼底有响动,一辆单车推出来,从他们面前经过,他愣怔片刻,认出那骑在车上的正是小文,忙跃出楼门洞。

直追到小区门口,李生才拉住单车后座。单车歪一歪,小文跳下来。

你要干什么?小文说。

不干什么,就来看看你。李生说。

现在看到了?我还有事。小文目光看向一边。

你妈妈真的过世了?

这还有真的假的?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真是抱歉,我是真不知道……刚才我看到你家楼下烧的东西了。李生盯着小文的脸,脸颊白皙圆润,她似乎比印象中的胖了一些。

那是别人家烧的,不是给我妈烧的!小文瞪他一眼,我也不想根究你什么意思了,我们结束了,没可能了。我还有事,就这样吧。小文说着,撩了一下垂到眼前的长发。

李生伸过手去,小文的长发滑过手中。

小文略躲了躲。

我不知道我们哪儿出问题了,你妈妈给我打电话后,不知道她和你说了什么……他口干舌燥得厉害,那天给你发短信,是我忽然想到,如果一个人有另一个人在一起,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他控制不住地笑了笑。这话说得酸溜溜的,但我那时候真这么觉得……

你到底让不让我走?小文皱了眉。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行吗?大哥,我是真有事!刚才,我已经被你堵在家里太久了……

李生盯着小文的脸,脸上看不到一丝熟悉的神情,不由得松开抓住单车的手。

小文跨上单车骑远了。她穿一件白衬衫、一条深蓝色破洞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耐克运动鞋。他想要把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印在脑海里。

暮云叆叇,天色不早了。李生赶上了末班车。望着车窗外灯火如繁星的城市,差点儿又流下泪来。他掏出手机,想告诉小文,他是真的得了肺癌,丝毫没别的意思——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真的得了肺癌。然而,发出去的短信是另一条:我没赶上末班车,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来打扰你的,我找到宾馆住下来了。小文没回复他。他对自己生出几分厌恶。

关良坐在电脑前,鲁健和另几个室友站他身后。这是宿舍常有的景观,他们时常看他打游戏,不时评点几句。这次有所不同,电脑屏幕白亮的光晃动,传出的不是游戏的声音,而是人类抖抖颤颤的呻吟,啊啊啊啊啊,比楼下的猫的叫春还摄人心魄。几位室友豁着嘴,手插在裤兜里,攥得紧紧的。关良一面看,一面打开一碗方便面,倒水,等待,揭开盖子吃得呼噜呼噜。若在平日,李生大概也是要手插进裤兜攥得紧紧的吧。现在他只是躺着。几乎一天没痛过的胸口又搅动着痛起来。

今夜,月亮很圆。风徐徐吹动了车棚边高大的柳树。柳枝修长垂挂,袅娜地摆动着。一只流浪猫轻捷地走在路灯底下,李生注目着它,它走在完备的自己里,气定神闲,什么都不缺少什么也不多余。李生内心柔软,漫溢着从未感受过的忧伤。然而,他不愿意自己沉浸在这样的软弱里,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顶楼。

新生楼?我们都要毕业了,竟然还住在新生楼里。李生自言自语。

什么呀?那不是新生楼。鲁健说。

室友们已经看完片子。鲁健在宿舍里走过来走过去。

楼上不是写着么?你们注意过没?李生指了指那三个大字。

谁没看到呀?这个新生楼不是你说的那个新生楼。鲁健看大家盯着自己,接着说:七八年前,对面楼有个女生失恋了,想不开,跳楼死了。这种事儿,学校里每年都会发生的,我们不知道而已。那女生从顶楼窗口跳下去,想不到,正好撞到一个路过的男生,男生死了,女生也死了。更夸张的是,尸检发现,女生肚子里还有个婴儿,已经成形了。她这一跳,三条命没了。学校里人心惶惶,有人传言,说这楼阴气重。后来,学校就弄了这几个字放在顶楼外立面。听说,这几个字是找和尚给开过光的。

李生趴床上,盯着“新生楼”三字,久久不能成眠。

恍恍惚惚,他蹑手蹑脚来到对面楼,一层楼一层楼朝上爬,一只白猫尾随他上楼,来到顶楼,回头看看,白猫不见了。一个女人站在长长的通道里,许多纸屑在她脚边,风从她身后的窗户吹进来,纸屑飞舞如同巨大的雪花。女人朝他走过来,他很害怕,却动不了。待女的走近,才看清楚,一个穿艳红连衣裙的女生站在跟前。是花仙子啊,他尴尬地笑笑。她也对她笑笑,目光流盼婉转……他看见自己赤裸着和她抱在一起,到处是纷飞的巨大雪花……猛然醒来,他有些羞愧。再想起那女生,好似有了些不同。

李生想,她叫什么名字呢?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醒来是周三,再醒来是周四,又醒来是周五。一天一天,李生独自咀嚼着“死亡”这枚苦果。几次想要打电话和家里说,可怎么说呢?几次想要和同学说,又怎么说呢?他不想招来一些可疑的同情,宁愿自己独自面对。

死亡,这个生涩阴冷的字眼,一次次剧烈地摇动着他的思想。六岁那年,爷爷的死第一次让他触摸到“死”;到了十多岁,目睹了更多亲朋的死,又从书上得来不少关于“死”的识见,这件人生的终极大事,常常让他思虑到窒息,太阳都因此失了光芒。所谓生命,再无毫厘趣味可言。他厌烦了思虑,厌烦了“死”,想要将“死”驱赶出脑袋。高考后,新的世界纷至沓来,不知不觉,不怎么想起这事了。现在,他看到自己立于“死亡”的飓风之中,生命的旗帜猎猎响动。

想起高中杨老师。很久没想起过他了,如今想起,李生仍然记得他在课上讲解难题的样子:紧闭着嘴,嘴唇微微鼓起,目光格外明亮,捏着粉笔,一步一步写出演算过程,如同庖丁解牛,奏刀骑□然,莫不中音。在黑板右下角,写下最后一个等号,写下最后一个数字,他在黑板上敲一敲,隔得远远的,将短短一截粉笔头朝讲桌一扔,粉笔头划过漂亮的弧线,安安稳稳落进桌上的粉笔盒里。看看!他说。

高考结束后十多天,众人纷纷传说,杨老师死了。

死在他父母的坟墓边。据说,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开始腐烂。兴许是因为喝了大量百草枯后太过痛苦,他咬掉了自己的嘴唇。

杨老师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很遥远的地方,和李生对视着。

第二天,李生醒来后早早出门,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四年来,他无数次走过的校园里的道路,无数次闲荡过的园子,以及园子里那些悬铃木、香樟、罗汉松、鸡爪槭、银杏,一一显露出不一样的面目来。太阳光明亮,洁净。他不由得连连叹气。经过校医院,想起那位女医生,忽然有种冲动,想进去找她说说话。走到医院门口,却停住了。这实在是过于唐突了。他翻身往回走,看到医院墙上挂着的安全套自动售卖机。

大一开学没多久的一天晚上,他和室友们在校园里闲逛,来到校医院门口时,看到这个售卖机,关良提议,买一个看看。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们说。你们看过?关良说。他们还真没看过。之前做惯了好学生,哪里见过这个。鲁健贡献了一块钱硬币,由关良操作,取出一个套套来,拆开了,演示给他们看。正摆弄着,鲁健手机响了,是隔壁宿舍打来的,说有人到他们宿舍,找李生。那找上门来的人,是蒋伊倩。蒋伊倩是要和他谈论诗歌。那时候,他们都是写诗的。缺少诗歌的生命是苍白的,他们常说。

如今,蒋伊倩还写诗么?他从来没问过。

傍晚,他在草坪上看完落日,这才慢慢走回宿舍。

宿舍楼下围了一群人,人群里有蒋伊倩。他看了她一眼,她仰着头看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很不屑似的哼了一声,分开人群,往女生宿舍走了。自始至终,她没注意到他。他离开人群进了宿舍楼,慢慢爬到六楼。胸口又隐隐痛了几次。他想象胸口那儿有了一个小洞,自己的气力正从那儿持续不断地外泄。

宿舍门关着,关良和隔壁寝室的同学在过道徘徊。

干吗呢你们?李生随口一问。

你回来了!关良说,你平时和鲁健聊得多,想想办法吧。

关良告诉李生,蒋伊倩和鲁健分手了。蒋伊倩原本说要去英国留学,鲁健也决定去英国,因为成绩不好,他只能自费。今天蒋伊倩告诉鲁健,她不去英国了,要留在国内,已经考上公务员,被海关录取了。鲁健有些不高兴,说,那他也不去英国了,也留在国内。不想蒋伊倩对他说,不要为自己影响了前途,即便他留在国内,他们也是不可能的。鲁健苦苦哀求,蒋伊倩不为所动。后来,鲁健吵闹起来,蒋伊倩把话说得就更绝了。

这些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关良说,真真假假不知道了。我回来时,看到宿舍门关着,钥匙打不开,门从里面销住了。再一听,里面有人大哭。女生宿舍那边有人说,看到鲁健很长时间站在窗口,我们担心……

屋里又一阵阵号啕痛哭。

开一下门啊鲁健,李生说,多大个事儿啊,不就是分手么?分手谁没有过啊?……李生说得唾沫横飞,忽地,住了口。他想起,他在小文家门口站了那么久,她一直待在屋里,满心的酸楚,猛然涌上喉头。

滚!滚!你们给我滚!鲁健大喊,接着,是更响亮的号啕。

怎么办?大家快想想办法吧!过道里人声纷杂。

鲁健,你这是要干吗?李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你是想跳楼吗?我听人说,你想跳楼……关良在一旁拉他,他甩开关良的手。

鲁健你知道吗,我有多羡慕你啊,你可以自杀,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你知不知道我连这个权利都没有?我就是不想死也没办法了,刚刚查出来,我已经是肺癌晚期——李生被自己忽然说出的话吓到了,但他只略停了停,又说,你知道几天前我知道结果那一刻有多绝望吗?我一点儿办法没有。你说,我那么努力读书,从老家那么个小地方考到上海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得上这么个病,然后死掉?早知如此,我还要不要努力?我想,即便早知如此,我也是会很努力的,因为这样,即便活得很短,活着也算是有了一些意义。但不管我怎么想,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我已经得了这病了,已经没几天活头了。可是你呢?你好好的啊,你只是失恋了啊,失恋算什么呢?屁都不算!……

李生口若悬河,眼含热泪,没注意到旁边的同学们看他的异样眼光。

假的,关良小声说。

哦,同学们说。有人朝李生竖起大拇指。

果然,鲁健的哭声变成抽泣,又变成叹息。过了一会儿,听到插销拉开的声音。关良忙推开门。看到鲁健正往床上爬。

鲁健问李生,你真的生病了?

李生虚弱地笑一笑。

谢谢你。鲁健说。我不会去死的,你们放心。

这一夜,李生趴床上,盯着“新生楼”三个大字看了又看。

拉严实窗帘,仰面朝天,两手搁在胸口。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飘飘荡荡出了窗口。

再次来到六盘山——两年前,他曾和小文乘车经过六盘山,从车窗眺望过色彩斑斓的深秋的山林。他看到自己下了车,来到一片开阔地,树林边立着一座崭新的庙。走近了看,红色的门楣上写着“火神庙”。推门进去,只见墙壁、屋顶破败不堪,泥塑的火神只剩两只硕大的红靴子。几只猫蹲供桌上争抢供品,看他走近,如几道烟尘,急速窜往各处。他站在供桌前,看到满桌凌乱的骨头,骨头中间安放着一口乌黑的大磬,端起来,沉沉的,里面积了大半浑浊的雨水,晃了晃,声音闷钝,忙举起喝了,水进到嘴里,他这才发现,自己是这般干渴……他醒过来,静静躺了一会儿,下床找水喝。

六盘山上真有一座火神庙吗?他望着窗外的一角天空想。

周日黄昏,李生站在窗口。窗口朝南,朝西南边望去,只看得到一幢幢高楼,落日是看不到的,只看到高高低低的高楼,高楼顶上压着层层叠叠的红云。浅红、粉红、水红、赭红、绛紫、暗紫……时间的消逝被云表现得如此触目惊心。

胸口的疼痛时隐时现,他已经不怎么害怕。所不耐的,只是还要和一些继续活下去的人交代这件事。他突然离开造成的空缺,会被迅速遗忘或填补吧?他为此多少有些伤心,更多的是松快。人们总想在这世界上留下一些什么,绝大多数人留下一些些肉体的血脉,极少数人留下一些些思想的余绪,而他什么都没留下。这不留下的坚决态度,几日来倒让他非常欢喜,似乎享受到了极大的快感。

云已转为粉色,是因了满城灯光的映照。他下意识地朝云挥一挥手。他就要离开。没有一盏灯能够挽留住他。死亡正被他握在手心里。这巨大的黑暗的力量,让他无所畏惧。

连日来,杨老师那双湮没于时间尘埃的眼睛始终盯着他。穿透十多年的光阴,那双眼睛仍然灼灼如炬。他是怎样做出死的决定的?又是如何在那么多学生面前掩饰得滴水不漏?当他将死未死,又在想些什么?疼痛是如何狂风骤雨般袭击了那不堪一击的肉体?……

李生看到自己像一只野猫,被堵进一条幽暗逼仄的巷道,追索那一个个老鼠似的问题,最终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黑暗大幕上,闪闪烁烁浮现别一些目光。

那跳楼女生的目光是哀怨的,那路过的男生的目光是无辜的,女生腹中那孩子的目光则是空洞而冰冷的——它未经阅历人世,是未生即死的,是非人的非存在的。它即是死亡本身。但死是不存在的。活着就是活着,是不会死的,死只属于死,且一旦死成为事实,那死已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具日见其腐败的肉体。

干什么呢你?不知哪儿来的声音。

浑身一颤,回头看,是关良。

你怎么满头大汗的?关良说。

李生摸一摸额头、肩膀,全是黏稠的汗水。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听见猫的叫春,人的喘息,汽车的轰鸣,黄浦江的汽笛,灯光的私语,夏虫的长谈,一只蝉从树梢的坠落,翅膀的断裂,露水的汇聚,江河的拐弯,大山的沉默,星辰的诞生和毁灭……远的近的,小的大的,外在于他,也内在于他。他内蕴生命,也内蕴死。生与死,完备于他这独一无二的躯体……乱哄哄,懵懂懂,梦不成梦,醒不成醒。李生醒来,闭眼躺了半晌,猛然睁开眼,看看手机,已近十一点。

早上来不及去医院拿CT片子了。吃过午饭,来到医院,已是中午一点。拿到片子,举起看看,两排肋骨如同栅栏。李生想,这栅栏,是生命的护卫,却也是生命的樊笼啊。几天来的思索,已然耗尽李生的心力,此时,他不愿再多想什么,只木木地坐在诊室门口排队。

有人拍拍他,朦胧的梦境如一只光亮的气球被戳破。他竟然睡着了!他揉揉眼睛,忙拿了片子,推开问诊室门。

一位中年女医生接过片子,扫一眼,你怎么了?

左胸口这儿痛,他按住胸口,痛起来时,就像有根针刺着。上周到急诊看了,医生说有可能是肺癌,让我拍个片子看看……

肺癌?开什么玩笑?!医生打断他的话。

他愕然了,不知说什么。

你这肺清晰得不得了,一点儿问题没有。

那怎么会痛呢?他捂住胸口,似乎随时等待着疼痛到来。

这是肌肉痛,可能因为运动过量……

我很少运动啊,他更加愕然了。想了想,说,我经常趴着睡觉,会不会有关系?

可能吧,总之什么事都没有,过些时候会好的。医生有些不耐烦了,好,下一个……

李生捏了轻飘飘的CT片子,走出诊室,走出医院,走上大街。光亮又明净,热闹又寂寞,他感觉到一周来坍缩成一团缩在身体里的灵魂,忽地扩展到无限大,如轻松、灼热的烈日边的云絮。剧烈的扩张让他难以喘息,眼前发黑,金光闪闪。他在公交站坐下,好一会儿,刚刚扩展到无限大的飘飘忽忽的生命,才慢慢收缩了,回到那由肋骨支撑的胸腔里。他全然想不起思索的那些问题了,而另一些问题蜂拥到来:他现在不会死了,今后还要读研究生,还要参加工作,还要挣钱,还要成家,还要孝敬父母,还要去很远的地方……一条可以展望的漫长的路延伸在他面前。

庆幸,又后怕。他很是羞愧,自己其实仍然是怕死的。

打电话给父母,以为会诉说得如何波澜起伏,接通电话后,却只是说上周去校医院检查,以为生病了,现在复查后,什么事都没有。母亲叮嘱,要多注意身体。他说会的,放心。又闲聊两句,挂断了电话。似乎并没什么好说的。他隐约感受到了一丝丝虚无的况味。

回到校园,建筑、草地、树木和花草,在午后阳光的照拂下,无一不洋溢着生的欢欣。他轻快地走着,嘴角难以自禁地上挑着。转了一圈,他复又去往二教三楼角落里的那间小教室,想起来,一周没到那儿。推开教室门,被什么挡了一下,恰好有人开门出来,两人几乎撞个满怀。异香扑鼻,是花仙子。

不好意思。她说。

不好意思。李生几乎同时说。

她深深地看了李生一眼。

李生想,她对自己一定是有印象的。

李生也看着她。她少见地没戴口罩,露出瘦削的脸颊和尖尖的下巴,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如同八大山人笔下的野鸟们,想到这个,他差点儿笑出声。此时,看到她,竟有一种见到亲人的亲近。他想问她,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系的,他就住在她后面一栋宿舍。更想和她说说,他这一周来的经历。这也太搞笑了,她或许会这么说,或许会笑一笑,会安慰他所经历的虚幻的生死劫难。或许还可以和她讲讲那个故事,你知道你们那栋宿舍楼的顶楼外墙嵌了三个大字么?新生楼原来不是新生楼。这楼在他梦里出现过,包括她……李生没法和她说这些。

目光迅速分开。她侧过身子挤出去,发梢扫过李生的脸。

李生站在教室门口,看她慢慢走向走廊尽头。黄昏的光朦朦胧胧,学生的说笑声,校外汽车的鸣笛声,汇聚在光晕里。

又一次翻出《魔鬼缠身》,翻到折页的地方继续看,薄薄的一本小册子,一星期了仍没看完。一页页翻着书,看到那深陷情爱的少年的低语,是如此陌生和遥远。再一页页翻下去,他意识到,少年的热情重又打动了他。“‘再说你要离开我,’我喘着气对她说,同时把她静静地拥在怀里,几乎要把她挤碎了。”然而,她死了。“为玛尔特着想,我所希冀的,与其说是一个有一天可以与她相会的另一个新的世界,倒不如说是虚无。”

虚无同样侵扰了他。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昏时分,到食堂吃了饭,校园里胡乱走了半天,说不清来由的虚空仍然折磨着他。他往宿舍去,来到车棚边,看到鲁健推着单车。

你今天回来晚啦。鲁健说。

我今天比以前回来得早吧?他说。

嘿,今天不一样啊,你错过了……

错过什么?你和蒋伊倩的复合大戏?

嗨!鲁健摆一摆手,我们掰了,我要回老家省城工作。

他干笑两声,那恭喜你了!

实在有些惊讶,哪里看得出,就在几天前,眼前这人还为失恋号啕痛哭。

你别打岔,你不知道,今天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他懒懒地说。

有人跳楼自杀了!就在三四个小时前。鲁健一字一顿地说。

谁?在哪儿?

就在你身后,鲁健指一指不远处的新生楼,说不定血还没冲洗干净呢。至于是谁,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过你应该见过她的,就是那个时常穿一身花衣服的长头发女生。有人说,她脑子有些问题……鲁健还说了些什么,他全然没听见。

我吃饭去了啊,鲁健在他肩头一拍。

他失魂落魄,不知所往。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是在朝新生楼下走。既没警戒线,也没人群聚集。月白风清,什么都没发生过。鲁健不会是骗自己吧?

路灯底下,一只黑猫蹲着,走近了看,是蹲在一块下水道井盖上。黑猫低头嗅了嗅,喵喵两声,埋头舔着井盖。他被一股说不清楚的力量牵引着走近。黑猫丝毫不理会他,完全沉浸于攫取食物的狂喜之中。慢慢蹲下,凑近,看到黑猫红红的小舌头舔舐的,是井盖上的一个小孔,小孔周围,一小片乌暗的红。他想起了什么,头晕目眩,猛地起身,一脚踢向黑猫。黑猫弓腰高高弹起,朝他伸出爪子,他又飞出一脚,实实地踢在黑猫腰间。黑猫落叶似的飘出,头也不回,呜呜咽咽着跑远了。

什么素质!有病啊?!不知哪儿,一个女生大喊。

2018年2月3日3:48:46初稿

2018年2月6日4:30:13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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