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应该能够理解,开始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很陌生的,我现在的处境也完全是意外的遇险而造成的,因此周围的事情,要说哪一件事比另外一件事更怪异些,我根本就觉察不出来。我跟在美洲狮后面往沙滩上走,蒙哥马利从后边赶上来,叫我不要到那个石头院子里面去。这时我注意到装着美洲狮的笼子和一堆行李都已放在院子的门口。
我回过头,看见驳船里面的货物全部都卸完了,驳船又划出去,然后被拖上岸。白发人正朝我们这边走来。他对蒙哥马利说道:“现在来谈谈这位不速之客的问题,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他懂一点儿科学。”蒙哥马利说。
“我迫不及待地想马上动手——用这次的新家伙。”白发人说着,边说边朝院子方向点点头,眼睛变得更加明亮。
“我敢说你的确是迫不及待了。”蒙哥马利说道,语气里却流露出言不由衷的味道。
“我们不能把他送到那边,也没有时间给他盖一个新棚屋,而且我们现在还绝对不能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
“我听你们的安排。”我说,不明白他说的“那边”是指什么地方。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蒙哥马利回答道,“我的房间的外面还有个门……”
“就这样吧。”年长者看着蒙哥马利,迅速地说道。于是,我们三人朝院子走去:“普伦狄克先生,很抱歉这样做可能显得很神秘——不过你要记住我们并没有邀请你来。我们这个小小的住处有点小秘密,实际上就好像是一种蓝胡子【7】密室。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对于一个神志健全的人而言。但现在……因为我们对你还不太了解……”
“当然是这样的,”我说,“我要是因不被你们信任而生气,那我就是个傻子。”
他的厚嘴唇抽动了一下,好似在微笑——他是那种冷面人,笑起来只是嘴角向下动一动——他向我略微点了点头,算是对我的讨好表示了谢意。我们路过院子的大门,大门是由厚重的木头做的,门的四边包着铁皮,门上了锁。驳船里的货物都堆在大门外面。拐过弯,我们走进一个小过道。我先前没注意过这个过道。白发人从他油腻的蓝色上衣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哪怕一转身门就在他眼皮底下,他也要把门仔细地锁上,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奇怪。
我跟在他身后,来到了一个小房间,里面的摆设很简陋,但也舒适。屋里面还有一个门,门半掩着,通向一个铺着石块的庭院。蒙哥马利赶紧把那个门关上了。在屋子光线更暗的一个角落里拉着一张吊床。一个小小的窗户没有镶玻璃,窗户上面有铁栏杆,向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大海。
白发人对我说,这就是我的房间。里面那道门,他说为了防止出事,他要从另外一面把它锁上,因此,那道门成了我想继续往里面走的禁区。他提醒我说窗前有个方便躺椅,还说躺椅旁的书架上放了些书籍。我发现那些书大都是些外科手术方面的书和拉丁文、希腊文的古典原著——拉丁文、希腊文,我读着都太费劲。他从前门出去了,好像是有意要避免再次打开后门。
“我们通常在这里用餐。”蒙哥马利说,然后心里有什么疑虑似的,跟着白发人走了。“莫罗。”只听他喊道,我想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在翻看着书架上的书时,我突然有这样一个问题: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在窗前坐下来,拿出剩下的饼干,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莫罗?”
从窗子望出去,只见一个身裹白布无法理喻的人正在沙滩上拖着一包东西。一会儿,他从窗口消失了。这时我听到身后有钥匙插进锁孔和旋转钥匙的声音。刚过一会儿,很快隔着那扇紧锁着的门,我听到里面传来猎狗的声响。就是那群从船上带到岸上的猎狗。猎狗并不是在狂吠,只是在嗅和低吼,但声音听上去很怪。我听见了猎狗的脚快速拍打时发出的声音,还有蒙哥马利要求猎狗们安静下来的“嘘”声。
他们两个人对这个地方的情况非常保密,这让我感触很深。有一阵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这么保密,为什么莫罗这个名字感觉有些熟悉。人的记性有时就是很奇怪,知道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却愣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的。然后,我又想到了沙滩上那个裹着白布的畸形怪人,这一切都这么怪。他拖箱子时,动作和步态那么奇怪,这些都是我从没有见到过的。我回想起来了,这些人都从未和我讲过话,尽管我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有时候会用一种古怪的方式偷偷地看着我。与那些低级野兽直勾勾看人的目光相比,他们看人的目光完全不一样。我心里在想:他们说话用的是什么语言?他们看上去都非常沉默寡语,当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是怪怪的。他们怎么了?我又想起蒙哥马利那个笨拙侍从的那双眼睛。
我刚想到那个侍从,那个侍从就进来了。现在的他身穿白衣,手端一个小托盘,托盘上放着咖啡和煮熟的蔬菜。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身子往后缩了缩。他走过来,礼貌地弯下腰,把托盘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紧接着,我完全惊呆了,在他那粗粗的黑发下面,我看到了他的耳朵!那耳朵突然冲着我跳了一下,几乎快碰到我的脸了!他的耳朵是尖的,上面还长满一层细细的茸毛。
“先生,您的早餐。”他说。
我盯着他的脸,没有打算答话,他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一边转过头好奇地看了看我。
我一直看着他出了门,同时脑海不停地运转着,突然想起了一些只言片语:“莫罗——窟窿。对不对哦?”“莫罗——”啊,有了!我想起了十年前的事:“莫罗恐怖事件”——这个字眼一下子模模糊糊地引起了我的回忆。我仿佛记得,当时我是在一本浅黄牛皮色的小册子上看到这行用红色字体印刷的字,只要读读这本小册子,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再过一会儿,我全都回忆起来了。那本我早已忘记的小册子令人吃惊地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我只是个少年,我想那时莫罗大约有五十岁,他是一位杰出的生理学家,在科学界里以其非凡的想象力和其在讨论问题时罕见的直率而闻名。
是同一个莫罗吗?他发表过一些输血方面的震惊世界的事实的文章,并且,人们还知道,他在变态生长方面也进行着很有价值的研究,然而他的事业却突然中止了,因为他必须离开英国。一位新闻记者以实验室助手的身份进入了他的实验室,其本意却是要写一些有轰动效应的报道。凭借着一次惊人的事故——如果真的是事故的话——他那本吓人的小册子变得臭名昭彰。小册子出版的当天,一条可怜的狗被肢解得残缺不全而且被剥光了皮,从莫罗家里逃了出来。
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那位实验室临时助手的堂兄正好是一位著名的编辑。这个编辑向人民的良心发出呼吁,而良心被用来反对科研方法也不是第一次了。莫罗博士被驱逐出了英国。也许他罪有应得,但我依然认为他的同事们假惺惺地为他辩护以及整个科学界人士对他的抛弃,这些才是可耻的事。不过根据那位新闻记者的报道,莫罗做的一些实验确实也很残忍。也许他可以放弃研究而获得社会的接纳,但是他显然坚持要继续进行他的研究,就像大部分对科学研究非常入迷的人一样不能自拔。他没有结婚,可以说他无所顾忌,除了关心自己的兴趣……
我确信岛上的这个人肯定就是那个莫罗。一切情况都表明了这一点。我现在明白了那头美洲狮和其他一些动物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命运。现在它们和其他行李一起已经被搬到了屋后的院子里。一种奇怪的淡淡的气味,某种熟悉的气味,原来一直深藏在我的意识深处,这时突然蹿到我意识的最上面。这是手术室里的麻醉剂气味。我听到隔墙的美洲狮的低嚎之声,还听到一只狗突然号叫了一声,仿佛是挨了一棒。
不过,特别是在另外一个略懂一些科学知识的人看来,在活体解剖中要弄得如此神秘,毫无疑问肯定有些恐怖的原因。我的思路跳来跳去。我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蒙哥马利那个侍从的尖尖的耳朵和闪着亮光的眼睛。我望着面前的绿色的大海,大海涌起朵朵浪花,一阵微风吹过让人清醒了许多。我的脑海里回想着这几天以来不断发生的怪事。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一座孤岛上有一个大门紧锁的院子,有一个臭名昭彰的活体动物解剖医生,还有那些奇形怪状的畸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