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定庵庵主萧观音年逾四十,已近半百之年,面容却如同二三十岁的少妇,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无定庵虽名为“庵”,但却并不修佛法,自然也无清规戒律,但是萧观音为了振兴无定庵仍然选择一生不嫁。那份上位者独有的气势被她很好地收敛起来,她坐在上座不出声时,仿佛世间就似没有此人。
姜纭走进无定庵官舍正厅时,萧观音正在闭目养神。她独坐上座,下面十数客座都坐着无定庵二、三代的精英弟子,留给姜纭和赵元凰的座位分别在离萧观音最近的左右首座。
姜纭唱礼毕后,便听萧观音吩咐坐在了她左手边首座。
赵元凰坐在他对面,一脸欣喜地看着他。
但听萧观音开口道:“幼麟师侄,本座已向天后请旨委托你协助本宗护送青州鼎,你可愿意?若不愿意大可直接同本座讲。”
姜纭侧目一看,这位女性大宗师即使在说话时眼睛也不睁开半分,他虽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也难免有些介怀。他来之前原本是想求师尊吴玄宿向天后请旨改由他人协助无定庵护送青州鼎。但观萧观音此番作态,若他真不同意的话,恐怕会伤及无定庵颜面,届时师尊定不会饶他。
“回师姑,幼麟愿意。”
姜纭只得点头同意道。
萧观音这才睁开眼睛,面露喜意,道:“本座还不知道你小子?若是好言相劝与你,恐怕还不如给你个下马威来得效果明显。”
十数个无定庵弟子皆是善意起笑。
姜纭一脸无奈,怎么也没料想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萧观音会来这么一手。想来也是,元凰的性子就是因为自幼随她长大才如此古灵精怪,恐怕这位萧师姑年轻时也是如此这般,或许更胜一筹。
“幼麟,本次护送青州鼎事大,吾等宜早作准备。由你为首押送青州鼎,本座很是放心,但同时你也要代师姑教导师妹、师侄们一些道理。”萧观音笑看着姜纭。
姜纭转头看向满堂的妙龄少女,他知无定庵有驻颜秘法,与崖风师兄所炼“朱颜丹”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满堂的莺莺燕燕,恐怕真正比他小的并没有几人。一个赵元凰就够他费力斡旋,再加上这许多娇娥真真令他头大。
“幼麟哥哥好像不太开心。”赵元凰性子直率,面露忧色地关心着姜纭。
姜纭连忙看向萧观音,摇头连连,“师侄无半分不悦!师姑所托之命,姜纭定不负之,还望师姑放心!”
萧观音赞许地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吴师兄闭关六年,我不曾见他闭关前最后一面。如今出关之后他也不来看我,莫不是把我忘了?”
姜纭顿时面色凝重,“这个,姜纭确实不知。”他心里叫苦不迭,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元凰的性子到底随谁现在自然已有定数。
萧观音凤目一瞪,看向正厅门前并蒂盛开的两朵秋菊,恨恨道:“老是躲着我,这次我亲自寻上门去,看你怎么躲。”
姜纭不敢作声,但听赵元凰期盼道:“师尊找吴师伯时,可莫要忘了带着元凰!”
萧观音潇洒一笑,这位女中豪杰指着赵元凰对姜纭道:“师侄,元凰是本座唯一的得意弟子,一身心性及修为皆受于本座。你可小心照看。”
姜纭知她最后一句话是何意,只得避开话锋答道:“师姑放心,姜纭势必保护好元凰师妹之安全。”
……
大内司礼太监崔貂寺,其家族为博陵崔氏之旁支。其年幼时,此支崔族已经没落到底,崔氏主家家主遂将其送入宫中,为当时还是六皇子的先皇伴读。正因此缘故,崔貂寺深受先皇倚重,其执掌大内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至今已近四十年。按天后的脾性,这位崔貂寺恐怕早就应该乞骨告老、退守皇陵,但又因其忠心国朝、远离世务,天后确无理由动手,故一直任职至今。
名为“世谨”的崔貂寺躬腰站在通天殿门外,笑容和蔼地看着前来觐见的十二门门人。此番上四门宗主无一莅临,只有中、下八门的宗主到场,而且在他们前面还站着紫阳观的姜纭、法性寺的普慧、云霞山的持国天以及无定庵的李青鸾。持国天是长孙淳启座下四天王天弟子之首,也或许是下任云霞山掌门。李青鸾是萧观音座下四名弟子中专门对接朝廷事务的三弟子。按理说,此番紫阳观也应是张崖风前来,但吴天师有意让小弟子姜纭露脸,故张崖风未曾到场。
庙堂高远,十二门门人虽地位清贵、势大力沉,但仍要遵守国朝规矩在通天殿外等候天后懿旨。天后虽已经深思熟虑、长远布局,但护送九鼎究竟兹事体大,殿内仍有凤阁鸾台几位平章就护送问题争执不下,这也是懿旨迟迟不下的原因。数十年前国朝势弱之际敢有宗门公然抗国,但如今天后承先皇刚强之风、压得江湖无人敢造次,故十二门门人都在默默候旨。
通天殿内突然有了动静,只见凤阁平章柳鉴拂袖而出、满脸气愤,看到十二门门人时更是冷哼一声,就差将官帽扔掷于地。姜纭心中暗笑,他抬头看了一眼崔世谨,只见老太监也是努力憋笑。这位柳相性情耿直,向来以直言敢谏闻名,国朝送走了狄国老,又迎来了这位妙人,不得不说是一大幸事。
经柳鉴这么一出,十二门门人大都心中有底,估计懿旨不时便会降下。
姜纭与持国天、李青鸾不谙熟,普慧又向来守口如瓶,他索性直接暗自冥想。他进入撼海巅峰境界已半年有余,但始终觉得离通天境尚有极长的距离,这无关乎天赋悟性,只在于时间积淀、境界感悟。试看如今江湖庙堂九位通天大能,哪个不是皓首白发?
“奉大赵天后娘娘,旨曰:为图国朝永安之计,特召十二门:法性寺、紫阳观、云霞山、无定庵、药王谷、长安榭、托天塔、凌霄剑派、一线天、莲华阁、玄阴宫、幻刀门辅弼国朝、护送九鼎。九鼎乃擎国宏基、架朝柱石,本后心甚念之,望诸卿勠力同心,以昭国朝天威、拱卫天下万民。”
姜纭冥想片刻未曾放开神识,崔世谨已然站在通天殿外的台基上宣读天后懿旨。
“着紫阳观护送冀州鼎,凌霄剑派、莲华阁护送兖州鼎,法性寺护送豫州鼎,紫阳观姜纭协同无定庵护送青州鼎,玄阴宫、幻刀门护送徐州鼎,托天塔、一线天护送扬州鼎,药王谷协同紫阳观徐丹凰护送荆州鼎,药王谷、长安榭护送梁州鼎,云霞山护送雍州鼎。钦此。”
崔世谨念罢懿旨,躬着身笑道:“诸位,领旨吧。”
姜纭和普慧登时一愣。法性寺神恭大师本乃大赵国师,如今老天师吴玄宿又被天后请进京来拱卫朝廷,此二宗一时真不知谁执江湖牛耳。
普慧传声于姜纭道:“师尊甫拂娘娘颜面,法性寺不好出头。”
姜纭只得站起身来,接过懿旨,高声道:“臣等遵旨。”
十一门门人尽皆附和。
崔世谨笑着点点头,转身回到殿中复命。十二门门人一见此状,也纷纷向宫外走去,今日一应准备工作完成后,明日各宗便会向九大州土出发。
姜纭四人快走出嘉豫门之时,只听崔世谨在后面气喘吁吁地高喊道:“姜侯爷留步,娘娘有请!”
……
姜纭第二次站在通天殿中,不喜欢拘束的他在通天殿穹顶九头五爪金龙的威压下显得异常焦躁,偏偏天后娘娘不喜多言,自他进殿以来她一直在思索、沉默。
又过了半晌,天后开口道:“玄真侯,可知本后为何要你去青州?”
姜纭摇头不语。
天后见他此状,不禁一哂,“萧观音还没这么大的面子。本后让你去青州,是要赠你一份气运。”
姜纭抬头直视天后,疑惑之情更甚。
天后从凤椅上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疑惑的姜纭,她在想他是不是真的疑惑。
“本后让相王求你收陈阍为弟子,你可是忘却了?”
姜纭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陈阍身为临淄郡王,其封地正是在青州境内。
“娘娘可是有要务吩咐小臣?”姜纭道。
天后重又坐回凤椅上,唤来两个侍女为其推拿按摩。
“无要务。惟愿阁下授陈阍以真本领。”天后闭上眼睛和缓道,“你是聪明人,莫要让我失望。”
姜纭心神大震,赶忙跪拜于地,“臣惶恐。”
天后轻声发笑,“退下吧。”
姜纭心怀忐忑地走出通天殿外,他万分想回头看一看这华贵异常的皇家大殿,但是他不敢,他怕一回头便会触到那道似乎可以看穿世间万物的眼眸。
天后始终是天后,她已坐掌大赵二十年。陈氏皇族两次起兵,都被她成功镇压且血腥清洗。她始终是那个她。
此次朝觐,天后只给了姜纭两条路。
一是辅弼陈姓赵室东山再起,二是死。
姜纭走出太初宫,站在玄武大街宽阔的街道上。神都城百万民众,约有三分之一人数每日来往于此条大道,其拥挤程度可见一斑,当真是摩肩接踵。
他细细思量:天后约摸是经历了弘基会之后才明白宋家称制一事不可再行,故而坦然放权陈姓。但太子和相王天资愚钝、难成大事,陈姓孙辈中又少有英才,故将目光放到陈阍身上。毕竟他还是个少年,有供雕琢之余地。
姜纭长舒一口气,暗想:陈阍还未到就藩之龄,此时应在十六王宅,此次或可携他前往。
他抬头看向这片熟悉的天。进神都已近半月,他常常看这片天。唯有这片天,才是真正的天。真正的通天的天。